第77章

  
  他没有拨弦,仅仅是安静的阖目坐在春风里,身旁瑞脑消磨金兽吐烟,袅袅烟气缠绕着铃声远去。
  在青年的对面还跪坐着几个年轻的姑娘,同样身着月白衣裙,只不过并未捧灯,正与青年一道闭目静坐。
  然而与四个捧灯少女不一样的是,这些姑娘们脸色都有些许的憔悴,其中一个跪坐在角落的更是,她连闭上眼睛的时候眉头都是锁着的。
  所有人都很安静的等着那个青年睁开眼睛,慕清规环顾了一下四周,勾了勾冷着脸的兰祈便向某个方向走了几步。
  花树枝条舒展,兰祈狠狠皱了皱眉,侧头躲过差点划过他脸颊的花枝。
  慕清规立到了那个脸色最差的姑娘身后几步,什么都没做,只是跟所有人一起等着那个男人睁开眼睛。
  事实上也没过多久,大约过了四五息,慕清规便见那个青年慢慢睁开了眼,掀开眼皮,露出了一双灰蒙蒙的眼瞳。
  余光里,她身前几步跪坐着的姑娘,颤抖了一下。
  第66章
  山中夜色沉,压得人几近喘不过气来。
  总觉得那透不出一丝光亮的天幕像是铅水般浇下,要刘青在睡梦中都蹙紧眉头,半张着口,如同被人压紧胸口般急促的呼吸着。
  她身下的床铺被冷汗打湿,发丝一缕一缕黏在脖颈上,像是蜿蜒的蛇。
  过了不知道多久,睡梦中的刘青猛然间惊醒,陡然睁开的双目遍布血丝,备受刺激后无知无觉的泪水不受控制的滚落,与鬓边的冷汗一同滑落跌碎进衣领。
  刘青痛苦的攥住自己的襟口,像是呼吸不上来一般大张着口,双目毫无焦点,躬着身体勾着头微微痉挛。
  也可能是突然惊醒后,身上的冷汗被夜风一吹便觉寒凉,总之在猛然一个颤抖后,刘青突然间像是回过了神,她将脸埋进自己颤抖的手掌,喉咙里闷出一声像是被逼至绝境般兽类的悲鸣。
  她的脸埋进掌心,眼睛却始终不敢闭上,透过指缝死死盯着漆黑房间,用力到眼尾欲裂,爬满血色的眼珠像是要从眼眶跌落。
  沉重的呼吸声响在房间,刘青佝偻着身体,濒死之鱼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听起来像是将要破败的风箱,也似乎垂死挣扎的猎物。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她痛苦而沉重的呼吸,窗外的风也停了,再无一丝响动,整个世界都安静的可怕。
  刘青瞪着眼睛,连眼珠都不敢动一下,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让她还像个人类。
  眼睛适应黑暗后渐渐能看到一点室内器物的轮廓,垂下堆叠在地上的是床帐......旁边窗下的是什么?
  是一张案几......是案几,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案几。
  更远处的是......腿。
  不......不是!
  刘青猛然将颤抖起来,她下意识更用力抓住自己的襟口,指甲划破锁骨与胸口的疼却没让她注意到分毫。
  不是的......不是的......是花瓶,是花瓶!
  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刘青不敢眨眼,干到发疼的眼睛不断溢出不受控制的泪水,眼珠僵硬的在眼眶移动,身体又开始剧烈的颤抖着,口中细碎的喃喃自语,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捣碎在唇边,要干燥起皮的唇因用力而崩出血来。
  床帐,是床帐,床帐像肠子一样,肠子......
  刘青口中细碎的声
  音突然停了下来,她不受控制一般将视线落在床边绑住堆叠的床帐上,眼珠牢牢盯着,像是看到了上面零星的黄色油脂。
  鼻尖猛然间充斥了一股腥臭味,逼得她忍不住干呕,泪水更加不受控制的涌出。
  粘稠的感觉也骤然从周围传来,简直就像是坐在了一堆吸满粘稠液体的棉絮上,冷汗又滑落,刘青颤抖着抬起自己的手掌,整只手掌裹了一层暗色的液体,跟汗水混合着,粘稠又湿润的包裹着她整个人。
  她突然间唇角抽动了一下,脸上揉出了一个痛苦万分又诡异凄惨的笑。
  人在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下会做出些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举动,比如现在,刘青脑中一直紧绷的弦轰然断裂后,竟然让她控制不住,喉头闷出一声急促的苦笑声。
  不敢闭上的眼睛通红,透过大张的五指,刘青发癔症般将视线投向床边的案几,夜色深沉,黑暗的环境里只能看到一点轮廓,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刘青发疯一般睁大眼睛,带着泪水的视线用力描摹着窗边的影子。
  那是个现在细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案几,四条案几腿何止粗细不一,便是单看一根也上下不等,而那几面便更奇怪了,上端略宽,中间收细,下端最宽,简直像是将长得不算规敕的葫芦取出中间做成的几面。
  不,说是葫芦便有些牵强了。
  刘青裹着粘稠液体的手掌盖上脸部,指甲无意识的用力在脸上留下几道爪痕。
  那是什么?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像是被堵死在了喉咙口,伴随着浓烈的腥臭味只让刘青发出干呕的泣音。
  她胃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涎水混合着胆汁被不断吐出,打架的牙齿最后重重咬在手腕上,才强迫自己没有发出什么令人肝胆俱裂的惨叫。
  也是同时,几乎是刘青的牙齿咬破手腕皮肉的同一时间,她发疯了一样又憋出了一声带泪的闷笑。
  她明白了,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明明......是个人啊。
  那是个人,是人做成的案几。
  那她现在在哪?
  好几副肠子扎成的床帐里面是什么?
  被面柔软温热,简直就像是人皮摊开展平。
  刚刚还粗重的呼吸声戛然而止,简直像是突然间被人掐住了脖子封死喉管,刘青只能将眼睛拼死向上翻,她大张着嘴,却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并没有在呼吸。
  就是这一瞬间,断弦了的脑子无法思考,只是下意识跳下床,跌跌撞撞做出了一个让她今后每每想来都无比正确的决定——
  离开,离开这个房间!
  之前旁人所有的叮嘱全部都抛之脑后,所谓仙人的敦敦教诲也忘了个干净,刘青只是本能般向外跑去。
  夜风送来无比腥臭的气味,脚下的土地荒草丛生,腐败的气味从泥土中翻涌而来,混合着风里的血腥味涌进刘青的鼻与口,她大睁着眼睛呆立在原地,冷汗不断顺着鬓角向下淌落,灵魂在躯壳里尖叫,可大张嘴巴声音却被堵在咽喉。
  眼泪瞬间便涌出来湿了半张脸,口中只能发出“嗬嗬”这样残破的声响,就像是那些穿透破碎尸骸的枯树枝在风中摇曳一样的响动。
  刘青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赤着脚踩进将残肢断臂吞没了一半的土地里,她不住的流泪,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打架,竟然挑不出一个该逃奔的方向。
  风又起了,带着躲不过的腥臭味往刘青口鼻中钻,无处可逃,无路可逃,刘青惊慌失措的抬起眼,这次猛然间却瞧见了,一轮月亮。
  她淌着眼泪,只敢看向几丈之外那个慢慢走来的人影。
  是个美貌到让人不敢冒犯的女子。
  分明穿了一身同样的月白衣衫,乌黑的长发上也什么发饰都没有,可望着她,刘青便觉着安宁。
  心脏猛然间在胸膛狠狠跳动了一下,刘青挣扎着向前走了两步,可发软的腿像是撑不起身躯的重量,眼看着便要摔倒在地的时候,她只见轻纱拂面,下一瞬便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刘青愣愣的移动视线,对上一双正垂眸的清淡眼眸。
  她好像,见到月亮上的仙子了。
  “呼吸。”
  刘青瞧着她,眼泪还在止不住的淌,脑海中纷杂尖叫的思绪却乖顺了下来,只觉得月亮上的仙子,竟同她说话了。
  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脸颊,香气涌动钻进了口鼻。
  “我是说,呼吸。”
  刘青愣愣点了点头,满口清浅香味灌了几息后才反应过来,月亮上的仙子是在叫自己呼吸。
  这一刻,刘青张着嘴,猛然间抱紧了慕清规的脖颈,将脸埋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压在喉咙的哭声闷闷传来,要臭着脸立在一旁的兰祁都动了动眉梢。
  慕清规顿了顿,遂即一手撑在她整个后背,安抚性的摁了摁她的后脖颈,另一只手绕过刘青的膝盖,将人整个抱起来,给自己又莫名其妙情绪不好的小师弟一个眼神,缓步走出这片充斥着尸骸的地方。
  “闭眼,莫抬头。”
  哭的不能自已的刘青隐约听见慕清规这样说,下意识边听她的埋头在慕清规怀里闭上眼睛。
  她走着,抱着刘青的双臂稳而又稳,就连从一只断手旁路过时都没动一下眼波。
  简直就像今天刚到这里时,没瞧见一群人闭着眼坐在尸横遍野的乱葬岗里听琴一样。
  走过树梢挂着的铃铛时,掀起的风要铃铛细微摆动起来,还没发出声音便被身后的兰祁一把捏住在掌中震碎,碎屑悄无声息落在了地上。
  一直到走出了这片乱葬岗,慕清规才停下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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