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当顾至被门人引入堂屋,目之所见,只有绑着孝布,穿着素服的曹操,并非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曹操示意他在下首入座,开口询问:
  “明远今日怎么来了?”
  顾至没见到荀彧的身影,微不可查地蹙眉,随口应付道:
  “许久不曾见到主公,特来一见。”
  曹操已猜到顾至的来意,并不点破。
  他与顾至寒暄了片刻,方才“不经意”地开口:
  “明远来得正好,孤与文若午时对了一局棋子,还未下完,宫中就来了贵人,请文若前去面圣。明远既然来了,不妨陪孤将这一盘棋下完。”
  听到荀彧被宫里的人带走,顾至眉间皱得更紧。
  他掩去脸上的异色,垂眸回答。
  “只要主公不嫌弃我这个臭棋篓子。”
  此时此刻,他全然没有下棋的心思,更耐不下心。
  顾至曾凭借一手摆烂式的烂棋,引来刘协的无限感慨,变相打消了刘协继续拉他下棋的兴致。
  曹操对此早有耳闻,但他同样听过顾至与荀彧刚结识就时常下棋的事,不认为顾至的棋艺真的有刘协说的这么差。
  布到一半的棋局被侍从谨慎地抬到案前,曹操示意顾至起手下黑子,在继续对战了半刻钟后,曹操不由陷入沉默。
  与其说顾至如刘协所说的那样是个“臭棋篓子”,倒不如说他下得全无章法,全凭心意乱来。
  “明远心不静?”
  顾至持棋的手一顿,带着棋子落下。
  “主公亦然。”
  曹操没有反驳。他右手拈着一颗白棋,迟迟没有落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倏然问道。
  “……若孤更进一步,明远以为如何?”
  顾至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盘,回忆着荀彧先前留下的棋局:
  “何为‘更进一步’?”
  荀彧的落子比起往日多了几分迟疑与凝滞,显然,在他来之前,曹操也和他提了这个“更进一步”。
  曹操并未品味到顾至话语中的那一分锐利,他同样盯着棋盘,神色晦涩难辩。
  “立丞相,加九锡,称公。”
  他毫不遮掩地展露自己的野心,落下一子,吞掉中央的半数黑棋。
  “既然已经失去吞食荆、扬二州的最佳时机,那便更进一步,静待时机。”
  征战十多年,他走到了这一步,必须将权力进一步聚集,牢牢地握在手中。
  顾至品出曹操的言下之意,明白曹操不愿意给他人做嫁衣。
  他想名正言顺地集权,用称公这件事发展自己的小朝廷,在削弱汉王朝正统的同时,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
  “主公欲效仿世祖?”
  顾至没有看棋盘上狼狈零落的黑子,只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曹操。
  纵观曹操这些年的作风,他一直试图在拉拢世家与打压世家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和汉世祖刘秀的做法相仿。
  而在对付袁绍的时候,因为曹操这方的短暂失利,营中有许多人秘密叛离,写信投向袁绍。那个时候,曹操也是学习刘秀的做法,将所有叛逃的书信付之一炬,既往不咎。
  顾至望着曹操的神色与棋盘上的布局,似乎回到了半个时辰前,看到了谈话对弈的荀彧与曹操。
  以顾至对荀彧的了解,他几乎一字不差地猜到荀彧的答案。
  当着曹操的面,他体悟着荀彧的心情与感受,在不同的时间,同一个地点,说出了同一句话。
  “时机未至,名不正而言不顺。”
  他说得慢条斯理,坐在对面的曹操骤然收缩了眼瞳,不可抑制地显出几分诧异。
  时间仿佛再次退回到半个时辰前,同样的棋局,同样的对话。
  唯独对面坐着的人影不同。
  微阖着的眼,在说完荀彧可能会给予的回答后,蓦然睁开。
  顾至看着曹操,依照自己的想法,在这句话的后方加了一句。
  “——不怕被后来者取代乎?”
  突兀的撞击声从后方响起。
  原来是房中的侍者吓得晃了神,弄掉了手中的漆盘。
  那个侍者与其余侍者纷纷顿首请罪,不敢抬头。
  曹操没有理会那些侍者,只是盯着顾至,一语不发。
  许久,他终于开口:
  “黑棋萎靡不振,如何‘取代’?”
  顾至拾起一枚黑子,在一处不起眼的方位落下。
  占据上风,一路高歌猛进的白子,霎时陷入危局。
  曹操眼中的光影再次一缩,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
  “残火不灭,必将死灰复燃。”
  第153章 阳谋
  残火不灭, 必将死灰复燃?
  曹操念着这句话,目光艰涩地离开棋局,投向顾至。
  他与顾至两人心知肚明, 所谓的残火,指的并不是袁氏,孙氏,刘氏,任何一个与他为敌的人。
  它是埋在汉土地底数百年的根须, 是动摇汉室,动摇民本,引发战乱的根源之一, 更是曹操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 想要对抗的存在。
  “以民为食, 并兼沃土, 玩弄朋党之权者数不胜数。即使将他们一一屠灭,也会有新的枝节长出。”
  曹操挥退侍从,广袖拂过桌案, 亦拂落了案边的两粒棋子,
  “明远口中的‘死灰复燃’, 究竟指的是旧火, 还是新火?”
  “新火旧火, 对主公来说都并无区别。”
  顾至再次落下一子,又吃去一小片白棋,
  “主公需要做的, 唯有‘遏制火势,不让复燃之火反噬己身’。”
  曹操沉默了片刻,眼中的惊异之色褪去, 多了一分冷意:
  “明远与文若都用‘名不正而言不顺’来劝孤,莫非孤的‘更进一步’,一定会助涨火势,反噬自身?”
  顾至只是道:
  “主公心中已有论断,何必问我?”
  难言的死寂在房中蔓延。
  被屏退的侍从颤巍巍地关上大门,将沉抑的气息关在门内。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至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曹操终于开了口。
  “孤曾以为,明远与孤最为相似。”
  这是曹操第二次提起这个话题。
  这一回,顾至没有分毫惊讶,语气平平地回应:
  “可我觉得,我与主公并无相似之处。”
  “确如明远所说,孤与明远,并不相似。”
  顾至难以形容曹操此刻的神情,像是茶余饭后,非常随意的一句感慨,又像带着怅然。
  “欲念,人皆有之。”
  曹操将打落的棋子重新捡起,归于原位,
  “明远从未表现出欲念,看似无欲无求。那时,我便猜想,明远并非真的无欲无求,而是过于洞彻。”
  明明顾至就在曹操的眼前,可曹操却像是在与旁人感慨,自顾自地叙说着过往。
  “我以为他与孤一般,深感所求之物的艰难,明白过往的追求只是奢望,不得不放弃远志,停步不前。”
  曹操没有再说下去,但顾至已意会了他的未尽之言。
  顾至道:“承蒙主公高看,臣并无鸿鹄之志。”
  他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对于这个世界,他愿意加入自己的一份力,也愿意用各种努力尝试着做出改变,但他从来没有什么“站在至高点”“让这个世界所有阴暗面全部消失”的想法。
  所以,他可以及时地从权力的泥沼中抽身,但顾虑更多,且谋求更多的曹操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挣脱不得。
  “纵然没有鸿鹄之志,鹰隼也绝非燕雀。”
  曹操点到即止,转向面前的棋枰,
  “明远的棋艺,孤还是第一次领教。不如再陪孤下个几局,解一解瞌睡?”
  这个邀请,曹操似乎发自真心。
  但顾至一点也没有下棋的兴致。
  曹操见他神色萧条,一副意味索然的模样,玩笑道:
  “莫非是因为孤不及文若俊逸,不如奉孝有趣,让明远提不起兴致?”
  “……”
  对于这个问题,顾至虽然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果真的要给出答案,那对曹操而言,怕是不太礼貌。
  曹操好歹做了他这么多年的上司,总要给些颜面。
  四目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曹操正要“撤回”这条消息,顾至及时开口。
  “与亲朋好友对弈,是为了玩乐,无需费神,甚至可以不计胜负。”
  似是而非地做完解释,顾至又加了一句让曹操听不懂的话,
  “与主公下棋,要考虑的事就多了。”
  这句话偏向笑语,甚是放松。
  曹操听不懂其中的典故与内涵,只觉得顾至意有所指。
  莫非,顾至是暗自他这个主公充满了功利之心,已不再是当初那副赤诚的面貌?
  不等曹操想个明白,站在外头待命的侍从胆战心摇地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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