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这是?”
  起初,曹操还以为顾至是因为看不惯自己脸上的血渍,找了块帛布让他擦拭。
  但很快, 曹操便通过揉成一团的缣帛,看到渗透到背面的黑墨, 意识到这是一封帛书, 并非用来擦拭污渍的碎布。
  “这莫非是明远献上的良策?”
  曹操当即坐直了几分, 暗道顾至果然不负他的期待,每到关键的时刻,都能挺身而出, 为他分忧。
  曹操脸上的笑意与心中的喜悦还未完全成型,站在榻前的顾至便已诚恳地摇头,一字一句地说出实话。
  “这是祢使者托我转交给主公的帛书。”
  “……”
  曹操虽然没有说话, 但顾至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什么东西”,“难道祢衡还专程写了一封赋文来骂孤”这般丰富且深沉的内容。
  顾至见他一副不想接手的模样,不由分说,将缣帛硬是按入曹操的手中:
  “主公,收下吧,是好东西。”
  “……”
  原本曹操就有不太好的预感,经顾至这么一提,他愈发觉得这封帛书面目可憎,上面写的内容或许会让他心情变糟,三天三夜不能复原。
  一旁的郭嘉见状,当场作保:
  “主公且安心,这确实是‘好东西’。”
  见曹操还是一副不信的模样,一时之间,郭嘉不知道是该感叹他与顾至那岌岌可危的信誉,还是该感叹祢衡那深入人心的威能。
  顾至料定曹操最终还是会查看这封帛书,不再多言,与郭嘉、戏志才一同离开主帐。
  他在帐外三丈远的方位,看到等候已久的荀彧。
  这一回,顾至没有立即上前,避开士兵与守卫,低声询问戏志才:
  “阿兄可有哪一处不适?”
  虽说葛玄与左慈已找来药引,但顾至始终记得当初那满手殷红,令人心惊的一幕,总担心其中会有差池。
  曹操的那句询问,正牵动了他心中的隐忧。
  “并无。”
  戏志才注视着前方,语气未改。
  不等顾至再次询问,戏志才已先一步提请,
  “阿漻可否去文若那?我有一些事,想单独与奉孝谈谈。”
  走在两人身侧的郭嘉正竖着耳朵聆听这对兄弟的谈话,猛然听到戏志才说有事要与自己私聊,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戏志才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他只是用那双带着些许灰色的眼瞳看着顾至,眼中带着坚定。
  顾至见他确实不像身体有恙的情状,迟疑再三,缓缓颔首。
  直到顾至走到荀彧的身侧,郭嘉也没琢磨明白戏志才的用意。
  他望着不远处的二人,难以遏制心中的好奇,主动开口。
  “志才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无话可说。”
  郭嘉:“……?”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之人,
  “所以,我是你特意留下的挡箭牌?”
  身旁的人没有开口,但郭嘉已经从他的态度中读出默认。
  郭嘉不由长吁短叹:“我就知道……”
  他迎着阵阵北风,兀自感叹了两声,凭着敏锐的视角与直觉,一语破的:
  “莫非你是因为明远要成为主帅而担心?”
  “……”
  “这只是主公的权宜之计,若能成功与另外两支军队会师,未必需要明远单独领兵。而已明远的脾性,能撂挑子不干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硬撑着……”
  “这次与往日不同。”戏志才却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打断了郭嘉源源不断的宽慰。
  郭嘉奇道:“何处不同?”
  他虚心求教,戏志才却像是葫芦锯了嘴,再也不说了。
  刚才的那句低语,仿佛只是郭嘉出现的幻觉。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郭嘉用力咬了咬后槽牙:
  “志才大约不知道一件事,凡事总说一半藏一半的人,很容易被人抓进竹篓,拖去深山老林里殴打一顿。”
  戏志才恍然回神,凭借着略长一截的身高,垂视着眼前之人:
  “奉孝若想这么做,大可一试。”
  想起戏志才曾经单手捏碎胡桃的壮举,郭嘉沉默片刻,当即转了话题。
  另一头,顾至与荀彧回了营帐,向荀彧转述了夏侯惇的伤情,以及主帐里发生的每一件事。
  当得知顾至要暂代主将之职,荀彧罕见地沉默里许久,最终声嗓低沉地道:
  “不论阿漻想做什么,都可极力而为。只有一点……万事,当以安危为重。”
  顾至坐在他的身旁,扣住他的右手。
  “文若勿要担忧,我自当谨慎为先。”
  十指交叠在一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营帐中只留一片沉寂。
  顾至率先打破沉默:
  “文若还是不肯告诉我……那一日,你有感天命的缘由?”
  即便那一天,他们再次确认了彼此的眷恋与决心,用行动开解了彼此的心结,但荀彧始终没有详细说出他所遭遇的始末,只将一切含糊地带过。
  “我不想对阿漻相瞒,只是此事……确实不知从何说起。”
  指间的触感传递着安定,顾至却不愿放弃追问:
  “是主公,还是天子?”
  “与主公无关。亦与天子无关。”
  荀彧收拢交握的指节,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不论是主公还是天子,他们在为天下而谋,也在为自身而谋。”
  “放眼四海之地,谋天下者甚繁,为天下而谋者亦不计其数。”
  “然,世人大多以贪婪竞进,鲜有不舍求索者。世家之弊,积聚已久。名门豪族,吞田兼业,动摇国本,迫使农者弃耕流亡。”
  荀彧出身于世家,但他不曾回避、遮掩世家的弊害,反而对此忧心忡忡。
  “我曾想,若一人之力微末,一人之烛无法照亮前路,那便让志同道合之人携手,一同举着烛光,以炳烛之火,照亮渊薮。”
  顾至一语不发地听着,反握着那只手。
  “主公唯才是举,不囿于门户,明法正令,不因家世而宽待。”
  顾至想到了曹操的五色棒。举目天下,的确只有曾经惩罚权贵,敢于为了正义而向上层阶级挥棒的曹操最符合荀彧的期许。
  哪怕曹操有诸多缺点,哪怕荀彧窥见了一部分未来,知道曹操会称公,疏远甚至逼迫功臣,他也不曾萌生离开的想法。
  只因为不畏强权,又有霸主之势的曹操,已然是最接近理想的选择。
  “若主公能平定天下,兴利除弊,纵我魂断灯灭,有又何妨。”
  指节被骤然收缩的力量抓紧,近乎要嵌入血肉之中,亦让荀彧惝恍回神。
  “只是……人皆有私,我亦然。”
  荀彧垂眸看向交握的双手,用另一只空置的手,轻轻覆盖在顾至的手背上。
  他像是在寻找着世间唯一的真实,又像是在握住仅能握住的珍宝。
  “主公为了谋求天下,谋求己身,不得不向豪族妥协,为名流之臣赦罪。而我,既不能消除当世之弊病,亦找不到和缓之法,甚至再无不拔之志,变得畏葸不前。”
  至此,顾至终于明白了荀彧的顾虑与心结。
  他清醒地知道这个社会的弊病,知道消除弊病的办法,更知道这条路的艰难。
  因为太过清醒,太过通透,他理解旁人的抉择,理解曹操的妥协,理解这个不公平、不安稳的社会,却也因为理解而痛苦。
  正如《局外人》中所写的默尔索困境,一个正常人,会在异化的世界中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而对自己产生深刻的自我怀疑。
  在异化的世界中,不愿意加入异化团体,谨守底线的少数群体反而会被认为是不遵守规则,行为有失的异类。
  而不愿跟着环境一同异化的那些人,会不断叠加心中的痛苦,因为无力更改的荒诞而创痛,因为浩然坍塌的信念而失去自我。
  一向宽待他人,理解他人,不会对他人妄加指责的荀彧,只会体谅妥协者的无奈,体谅谋己者的私欲,将所有刀刃对准己身。
  唯一不被荀彧体谅,被他所苛责的,只有他自己。
  “知恐而后勇,知退而益进。即使失去斗志,即使退缩不前,那也入情入理,无需苛责。”
  顾至抬起未被握住的另一只手,摩挲着荀彧眉间的蹙痕,
  “文若也是血肉之躯,也有力所不及的事。烛火终究会燃尽,我不愿文若做那短暂照亮暗室的烛,只愿文若能像松乔之木,既能荫蔽他人,又能悠远长存。”
  昏暗的营帐内,荀彧无声凝望,将停留在自己眉间的手纳入掌心,贴在颊侧:
  “我亦盼望阿漻能福禄绵长,千秋长乐。”
  第133章 办法
  翌日。
  曹操、夏侯惇以及受伤的兵士, 各自留在营帐中养伤。
  在稍稍开解荀彧的心结后,顾至找了个理由,踏入戏志才的营帐。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