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在仿佛时间暂停的寂静中,顾至逐渐被困倦吞噬,竟真的在那道熟悉而宁神的香气中睡着。
  为了早点解决宛城的隐患, 他这几个月睡得着实少了一些。再加上今天赶了一路,应付了两个不想应付的人, 如今安心下来, 这一觉不仅睡得很快, 还睡得极沉。
  他不知道荀攸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一道呼吸声, 熟悉的清香愈加浓郁,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反复叠加,浓郁得令他昏眩。
  可是荀彧始终坐在离他稍远的地方, 不曾靠近,也不曾有任何举动,如果不是熟悉的香味一直萦绕在身侧,他还以为荀彧早已离开。
  这份停滞般的寂静,让顾至想起在宛城时做过的梦,莫名生出几分踌躇。
  光是为了击败张杨、韩暹等人,平定宛城及周边的叛乱,他们就耗费了三个多月。
  加上前期攻城,与路上折损的时间,他与荀彧已接近一年没有见面。
  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局势与意外也不受他的控制……但,一想起出征前,在荀彧面前作出的允诺,顾至不免有几分发虚。
  他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烦躁地翻身。
  当几乎陷入静止的荀彧终于起身,来到榻前,为他盖被子的那一瞬,顾至心中的所有迟疑都被一道更加强烈的情绪覆盖,迫使他睁开眼。
  “文若莫非在生我的气?”
  “为何这么想?”
  “若非心中有气,为何远远坐着?”
  荀彧先前选择的席位是挨着门的一处偏席,距离木榻最远,足有一丈的距离,几乎横跨了内室的两端。
  然而,听了他的疑虑,荀彧只是哑然失笑。
  似乎看出他隐匿的不安,荀彧抬起右手,一如过去那样,轻而温柔地摩挲着他的鬓角。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睡一会儿。”
  坦直的话语,比细致的碰触更先一步地钻入心窝。
  烦躁与忧虑一哄而散,化作炙热的蒸汽,攀上面颊。
  他忽然伸手,学着梦境中的模样,一把勾住荀彧的后颈。
  深棕色的眼瞳微微放大,里面盛着的倒影不断晃动,从清晰到冥蒙。
  荀彧似乎在为他的行为感到惊讶。
  在他骤然起身时,荀彧只愣了一瞬,便伸手托在他的脑后,避免他与床榻撞在一处。
  “阿漻?”
  带着疑问的呼唤被密切地堵住。
  顾至咬着丝帛般软润的唇,在唇齿间品出了一分香气。
  这道香气与荀彧身上的佩囊与衣熏不同,带着丁点果香与草药的苦涩。
  他不由停下啃咬,正要询问“文若莫非身子不适”“今日饮了什么药”,身子忽然一沉,温热的掌心带着他重新落在榻上,随着上方法覆下的身影,将他堵在狭小的缝隙之间。
  刚刚分开的唇再次失去自由,沉重的触感与呼吸将他包裹,竟有一种无处可逃的错觉。
  即使落在唇上的吻并不粗暴,始终克制着力道,他仍然能从中感受到一分难以忍耐的渴念。
  像是千辛万苦的隐忍,终于破开闸门,归入另一处洪流。
  久违的异感抽走了他的气力。
  揽着前方之人的手缓缓滑下,落在身侧,其中一只被炙热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分开指缝,无声扣紧。
  果味与草药的气味在口中乱撞,恣意侵占,不期然地,顾至想起那个被打断的美梦,未被握住的右手无力地抬起,抓住近在咫尺的玉带。
  抢夺着呼吸的唇瓣却在此刻分离,荀彧松开十指交握的手,为他整理微乱的发髻:
  “此处不可。”
  顾至这才想起现在所在的地点,顿时脸色一黑。
  如若安抚一般,唇间相贴了片刻,荀彧揽着他的背,带着他起身。
  “我们先回去。”
  顾至平复心绪,抚平衣上的褶皱。
  “走吧。”
  刚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往边上一歪,将一半的重量压在荀彧的身上。
  “差点忘了,我还在‘病’中。”
  荀彧怕他摔倒,揽着他的肩,垂眸看他:“当真无事?”
  捕捉到荀彧眼中星星点点的忧虑,顾至惊讶至极:“莫非文若没发现我在装病?”
  “我只担心……”荀彧捉着他的手腕,把了许久的脉,方才舒展了眉眼,
  “你的身子已康复,只近日有些疲累。”
  顾至怕他翻动旧账,连忙问出自己刚才一直在意纠结的问题:
  “文若莫非身子不适?为何口中会有药草的味道?”
  “……”荀彧微顿,“秋日燥热,饮一些青茶降火。”
  嗯?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至正想直起身,去看荀彧的神情,就被一只手按着,紧紧贴着他的颈间,动弹不得。
  不等顾至挣扎,那只手已顺势放开。
  再看荀彧的神色,也早已恢复如常,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阿漻这般行走,怕是会觉得不适,不若我背你离开。”
  顾至差点被口水呛了一记,蓦然看向荀彧,反复确认,发现他并不是在玩笑。
  若在其他时刻,顾至早已应下,可要让荀彧背着他走过一整条街,让城内所有的人都看到这一幕……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还……还是算了。”顾至直起身,清了清嗓,
  “‘因为用了药而好转了许多’,这也在常理之中,我自己走回去便是。”
  话虽这么说,顾至心中却有一种古怪的失落感。
  他打消了这个奇怪的念头,在药垆领了医工提前备好的药,与荀彧一同离开药舍。
  当他们即将抵达住处的时候,对面的巷口走来两个熟悉的人影。前方的那人加快脚步,赶到顾至身边。
  “听说我错过了一场好戏?”
  郭嘉已换了一身常服,戴着一条崭新的青帻,目光在顾至与荀彧之间来回挪移,像是现代最灵敏的探照灯,捕捉着每一处细小的异动,
  “你们在药舍,未免也待的太久了些……”
  “前段时间太过疲累,不慎在药舍睡着。”
  顾至面不改色地解释,没有丝毫妨碍。不管怎么说,他的这句话也不算完全撒谎,因此解释得格外顺畅。
  稍微离得远一些的戏志才亦在此刻走近,关心询问:
  “可觉得不适?”
  “并无。”顾至转而道,“阿兄与奉孝怎么在此处?”
  “我来寻你,正巧遇上郭奉孝。”
  郭嘉闻言,不由扬眉:“我也来寻明远。”
  屋内的炳烛听到声响,为几人打开院门。
  “先进屋坐坐。”察觉到其他方向传来的视线,顾至不想留在外头被人围观,于是顺势提议。
  众人进入院落,郭嘉靠到顾至身侧,啧啧称奇:
  “你确实也是这里的主人,由你开口相邀,没有任何问题。”
  打趣的话刚刚落下,郭嘉忽然感到左边肩膀一沉,仿佛有一只铁锤压在他的肩上,让他举步维艰。
  不用想,郭嘉都知道对他落下铁掌的是哪一个人。
  他不由僵着背,在心中暗道失策。
  在南阳郡的这一年里,他无拘无束地胡诌惯了,竟忘了这里是豫州,有一个不可招惹的大舅兄存在。
  “咦,我这个嘴刚刚怎么自己说话了,莫非我在梦中?”
  戏志才按着他的肩,眉眼沉冷:“听闻主公‘好梦中杀人’,你可与他一会。”
  “……志才兄,你我一年未见,应当更友善一些。”
  “我也想友善,怎奈某人的嘴并不想让我友善。”
  ……
  顾至听着耳旁的口角之争,只觉得这一幕既熟悉,又有几分怀念。
  炳烛已备好丰盛的接风宴,因着郭嘉与戏志才的到来,他从后堂多搬了两块桌案,摆在前堂的两侧。
  不多时,院门响起敲门声。
  来的是荀攸,他见郭嘉与戏志才也在,只稍稍一怔,便收了面上的惊讶,抬步进入堂中。
  顾至倒是没想到一向离群而居的荀攸会主动登门,不由多看了两眼。
  荀彧低声解释:“公达往日忙于公事,时常忘了饮食之事,我便让他每日饭点到我这儿……”
  似乎想到了什么,荀彧又补充了一句,
  “他虽比我们年长,但论辈分,当是我们的子侄。”
  顾至原本并没有多想,直到听到这句解释,他才后知后觉地回神。
  像是出于某种直觉,又像是出于某种本能,顾至蓦地看向郭嘉。
  郭嘉正提着青铜酒壶,准备斟酒,壶口的酒液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安然就坐,两耳却仿佛不经意地竖起,在打探两旁的动静。
  “……”他就知道。
  “这次南阳之行,倒是有一件趣事,正与奉孝有关。”
  顾至刻意压低声音,甚是神秘地与荀彧耳语。
  他还未说完“趣事”,就听边上传来一声轻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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