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哪怕大脑仍然一片混沌,顾至也隐约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惹了祸。
  眼前被手掌覆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能听到艰难平复的呼吸与心跳。
  虽不明缘由,他却升起一阵难言的愧疚:
  “对不起。”
  盖在眼前的手蓦然一僵,徐徐移开。
  “这并非你的错,无需道歉。”
  荀彧揽着他的身,将他抱到榻边,轻拂他唇角的一道红印,
  “怎么还能咬伤自己?”
  顾至怔怔地望着前方的人影,忽然低不可闻地喊了一声:
  “文若。”
  温柔的指尖停在他的唇角,一动未动。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柔软的指腹逐渐收回,荀彧的眼中聚集着明澈而邃密的光,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阿漻又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为何……要为我去冒险?”
  以顾至的脾性,他本不该为了东郡而奔波,更不该在枣祗面前毛遂自荐,以身试险。
  荀彧不确定顾至现在有几分清醒,更不知自己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剖明心迹。
  他难以辨明这道情感的来源,亦无法百分百确定它的轨迹。
  顾至捂着昏沉的额,似回答,似自语:
  “因为我不会痛。”
  甚至不会死。
  他的穿越,每一回都以原主的死亡为起点,以自己的死亡为终点。
  每当他在平行世界结束性命,他都会回到现代,回到穿越前的那个时刻。
  不会真正死亡的异世界,对他而言就像一个虚假的世界。
  可异世界的人,分明又是活生生的。
  唯有他,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的怪物。
  “即使不会痛,阿漻仍会受伤。”
  低叹般的话语从前方传来,顾至蓦然抬头,诧然而望。
  “我不愿阿漻受伤,更不愿阿漻因我犯险。”
  荀彧凝望着他,眸中承载着他所看不懂的认真与珍重,
  “锋刃易断,强兵易折。我知阿漻身手过人,却因一己私心,希望阿漻时时以自身为先,永远不要犯险。”
  顾至几乎要被那道目光灼伤,仓促地别开视线:
  “我是异类……”
  “你岂会是异类?”
  “若我并非异类,岂会死而复生?”
  荀彧陡然一怔,停在他颊侧的食指微微发颤。
  僵滞的指尖艰难地向下,若有若无地停在颈侧那条浅黄色的丝绦上。
  无法消失的伤痕,无法干涉的过去,如同一道崭新的刀创,嵌在他的心上。
  他的声嗓艰涩而沙哑,带着隐约的铁锈之气。
  “那我……情愿你是异类。”
  顾至低垂着视线,胸腔的心跳剧烈鼓动,难以辨认是因为酒精而带来的震动,还是其他。
  “我……”
  顾至正要开口,忽然神色一变。
  他拔出腰间的短匕,猛地掷向门外。
  “嘶——”
  一声短促的低呼,院中那人立即躲在树后,短匕从他的鬓角削过,削断了几缕头发。
  “看来你确实命大。”
  那人的身后,一个中年男子捋着胡须说着,正是麋竺带来的两个门客中的长者——郭泽。
  被削断鬓发的甘宁心有余悸地按着太阳穴,龇牙咧嘴:
  “喝醉了酒还能有这个准头,要不是我躲得快,你今日就要给我准备棺椁了。”
  “谁让你狗狗祟祟,躲在这偷看旁人缱绻亲热。”
  郭泽毫无同情心地指责着,
  “早让你走,你偏不,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就算被铡了狗头也是应得的。”
  荀彧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缱绻亲热”这四个字:“……”
  即使心中泛着绵密的异样,他仍然从容而立,坦然地看向两人:
  “请问二位尊姓大名,来此有何指教?”
  捂着鬓角的甘宁探头看向屋内,只见顾至正乏力地倚在榻边,似是不堪酒力,晕眩地抱头。
  荀彧察觉到他的目光,无声地向旁侧迈了一步,挡住甘宁投向里屋的视线。
  郭泽道:“郎君不必紧张,我二人来此,原本是想和顾郎叙叙旧,无意打扰二位的好事。”
  荀彧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解释方才的意外,只询问另一个问题:
  “二位认识顾郎?”
  “曾经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过。”
  郭泽从怀中取出一片缣帛,走上前,递给荀彧,
  “这是顾郎曾经托付给我的物件,还请郎君代为转交。”
  甘宁摸着缺了一块的鬓角,忍着烦躁。等郭泽说完,他立即毫不留情地转身:
  “快走。我怕继续留下来,会忍不住冲进去打那醉鬼一顿。”
  郭泽对他的气急之语不予理会,只是对荀彧道:
  “让郎君见笑了。”
  荀彧扫了甘宁一眼,面向郭泽:“二位可有话要传达?”
  郭泽看了他许久,忽然开口:“笮融欲设计谋害孙坚,九江等地或有大乱。”
  虽不知这话是早先便决定传递的讯息,还是临时起意的提示,荀彧仍郑重道谢:
  “多谢。”
  里头隐隐传来一声干呕,荀彧神色骤变,眸中克制不住地溢出些许担忧。
  郭泽捋须而笑,从袖囊中取出一块干硬的胡饼,在甘宁出声讥嘲前,趁着他张口的瞬间,猛地塞进他的口中:
  “郎君进去吧,我二人还要去找主君,就此别过。”
  甘宁差点被饼噎得翻白眼,好不容易取出饼,唇角已被硌得生疼。
  “你这饼莫非在廊下风干了十年,怎这般硬实?”
  相处多年,甘宁早已习惯郭泽的“意外之举”,倒是没有生气。
  郭泽却没有对他客气:“不及你的嘴硬。”
  两人绊着嘴离去,荀彧再顾不得其他,疾步回到屋中。
  “阿漻何处不适?”
  顾至捂着晕眩胀痛的头,听到耳边忽远忽近的声响,勉强睁眼。
  “头疼,想吐。”
  第96章 后续
  荀彧扶着他躺下, 到里屋兑了一杯温水,重新回到榻边,让顾至靠在自己身上, 将杯沿轻轻地抵在他唇边。
  “喝几口水压一压,能好受一些。”
  混沌的大脑没有丝毫反应能力,只依着耳旁之言照做。
  顾至饮了几口水,隐隐约约的恶心感散去不少。
  “方才外头的是何人?”
  “那二人是你的旧识。这是他们方才留下的物件。”
  方才丢掷匕首时,顾至起得太猛, 又耗费了太多气力,此刻头晕乏力,软绵绵地靠在荀彧身上, 竟没有意识到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对。
  等他看完缣帛上的内容, 对着第一排写着的“显色剂”三个字呆了一会儿, 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热度。
  “……”
  好消息, 他的头不那么混沌了,酒醒了一半。
  坏消息,他正靠在荀彧的身上, 而且刚刚好像做了一些不得了的事。
  荀彧坐在顾至身后,看不见他极速变幻的神色, 只因他沉默地有些久, 担忧地俯身查探。
  满脑炸着火星子的顾至很想删去今天的所有事, 读档重来。但他没有读档器,就算自欺欺人地忘记刚刚的窘相,也不能让自己做过的事消失。
  他只得转过头, 想再次郑重地向荀彧道歉。然而,在他回首的那一刻,柔软的黑发拂过脸颊, 比黑发更加柔软、带着几分湿润的物什轻轻擦过唇瓣,让他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荀彧同样因为这个变故怔愣,垂着头,仿佛被停滞的时间冻结。
  “……”
  顾至现在已经不再想着读档重来的事了,他现在只想删号。
  书案旁忽然传来动静,惊得顾至与荀彧同时往两旁闪避,背对着背,拉开一段距离。
  醉倒在桌案上的郭嘉突然像一根直立的天线,猛然坐直,拳头握成空心的形状,好似举着一只酒杯。
  “公达,你这酒和水也没什么两样,再干!”
  含糊的大舌头正在胡言乱语,郭嘉对着空气举着空拳,学着曹操的模样长笑三声,
  “有此美酒,夫复何求?”
  咣——
  郭嘉又一次头向下倒在桌上,这一回,因为旁边无人,他的头结结实实地砸在案上,发出老大一声震响。
  光是听着,顾至就替郭嘉感到疼痛。
  荀彧当即起身,到郭嘉身边查探。
  见郭嘉只是额头起了一道浅浅的红印,并无大碍,荀彧找来侍从,让侍从送郭嘉回去。
  处理完这一切,荀彧转过身,便看到榻上贴着一张完整铺开的衾被,某人藏在衾被之下,连头都埋在衾被内侧,一声不吭。
  无法排解的窘促逐渐绵软,他走到榻边,在边缘坐下。
  “蒙着头,明日只会更加头痛。阿漻若想独处,待喝了醒酒汤……”
  衾被缓缓拉下,露出一双眼,又缓缓向下,露出一只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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