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而现在,戏志才与荀彧没有任何危险, 而且明确透露出不希望他掺合的意愿。他不能罔顾他们的想法。
“即使是亲友,亦当留有分寸。”
郭嘉收起玩笑之色,认认真真地端详, 仿佛在看一颗新鲜的小白菜。
顾至被他看得极不适应:“奉孝如此严肃,让人毛悚。”
正经的神态持续不到两息就破功,郭嘉被他逗乐,笑了两下,再次捂住右脸:
“嘶,这回是真的齿痛了。顾郎预计如何弥补我?”
“炳烛煮好的汤,可让奉孝饮上一口。”
“才一口吗?”不满意地咕哝着,郭嘉捂着脸,在席边坐下,
“方才我只是在想……比起初见时,顾郎倒是更活跃了些。”
活跃?这是什么古怪的形容词。
原以为郭嘉说的活跃只是肉1体上的活蹦乱跳——毕竟他穿越后表演了一场死而复生、从微活到渐渐康复的生物学悖论,郭嘉要是看出了区别,倒也不算离奇。
可让顾至没想到的是,郭嘉口中的“活跃”,与他猜测的并不是一回事。
“在温县的那一晚,顾郎身入战局,站在火光之中,却更像一个……隔绝在外的旁观者。”
郭嘉回忆着彼时的感触,想起一年前,初见那天,从顾至口中冒出的稀奇古怪的用语,不知为何,竟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顾至亦有些怔然。
旁观者……
听到这一形容,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辩驳。
“而今的顾郎,与我一同居于闹市之间,嬉笑怒骂,再无避世之感。”
若有所指地说着,郭嘉只正经了半场,又开始促狭起来,
“是谁的功劳?我不说。”
顾至:“……”
虽然郭嘉一贯以来就是这个风味,但他这两日对自己的戏弄是不是太多了点?
带着对人生的怀疑,顾至反省自身,觉得是熟稔后的自己太好说话,才让郭嘉一而再再而三地伸爪子撩拨。
不声不响地盯了对方片刻,顾至冷酷陈述:“是谁的功劳?总归不是你。”
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羞恼与赧然,郭嘉暗暗摇头,为另一位不在场的好友扼腕。
这模样,这反应,显然还是一个木头疙瘩,怎么开得了花。
就算不在场的那个被当头砸了一棒,突然顿悟开窍,怕还是有的磨。
顾至瞧着郭嘉一脸深沉的模样,颇为不解:
“年纪轻轻的,假性中风也就罢了,怎么还老气横秋?”
相处许久,郭嘉早已习惯顾至偶尔蹦出的一两个怪词。
他没有与顾至相互埋汰,只带着高深莫测,仿佛只有自己一人掌握了秘密的笑意,大大方方地展示着宽容:
“我比顾郎年长几岁……有些事,你确实不懂。”
感觉自己鸡同鸭讲的顾至:?
“芦菔炖骨汤来啦,让让道,小心烫。”
提醒的话语从门外传来。
先前还说自己“年长几岁”的郭嘉,比顾至更早一步地起身,循着香味往门边凑。
“这手艺,必是炳烛亲自下厨,我怎么也得尝两口。”
与郭嘉的热情截然相反的,是炳烛面上毫不掩饰的嫌弃:
“你怎么又来了?”
郭嘉故作委屈:“顾郎来得?我来不得?”
听到这句玄妙之言,炳烛话音一顿,飞快地往屋内瞄了一眼,瞪向郭嘉:
“顾郎是别部的从史,自然来得。郭军师是曹将军的参军,当去隔壁。”
郭嘉立即道:“隔壁的伙食不好吃。”
“那郭军师便饿着。”炳烛不凉不酸地说着,端着漆盘,从郭嘉身侧绕过。
他带着萝卜排骨汤走进屋内,已换上了一副完全相反的表情,变脸之快,让侧后方的郭嘉看得咋舌。
“顾郎处理公务辛苦了,快歇一歇,喝一碗热汤。”
顾至刚把桌案清理完毕,就听到炳烛这句满是槽点的话。
“处理公务辛苦”……平时这里的公务都是谁处理的,别人不知道,炳烛还不知道吗?
某个瞬间,顾至还以为炳烛是在内涵他。
然而炳烛面上的笑太过灿烂,灿烂得让他想起电视剧里拉纤的媒婆,完全看不出任何嘲讽的意味。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怪?
顾至坐在原位,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萝卜排骨汤便已摆到他的案前。
“你家主君还未回来?”
炳烛热切地道:“家主让顾郎先喝完热汤,垫一垫肚子。若是饿了,可不用等他,紧着自己就行。”
这句留言与荀彧平时的作风并没有什么不同。
顾至颔首,以示知晓。他捏着汤匙,正准备喝汤,却见炳烛仍然站在原位,两眼好似两注探照灯,灼灼地盯着他。
“……”穿透感太过强烈。尽管顾至并不在意旁人的瞩目,可今日的事一件接一件地透着怪异,他没法视而不见。
在汉朝版CT的高频扫描下,顾至放下汤匙。
“炳烛是否有话要对我说?”
见顾至转头而望,炳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显眼。他眨巴着眼,在搜罗了半天,迟疑地开口:
“顾郎慢些喝,仔细烫?”
这句话将荀彧往日的口吻模仿了七八分,可不知为何,让顾至听得脸色一黑。
还不等顾至弄明白心中的困窘与烦躁究竟来自何处,旁边又传来一声怪笑。
只见郭嘉捂着上腹,一边笑一边走近。
“炳烛啊炳烛,你这模仿得不像。首先,你该沉着嗓,亲昵地喊一声‘阿漻’。其次,你要先探手试试陶碗的温度,直到确定陶碗的温度不会特别烫手,才能把汤匙递给顾郎。”
郭嘉瞧着炳烛古怪的神色,只以为他被自己的这番话所惊,未往深处想,
“递给顾郎后,你才能说那句‘慢些喝,仔细烫’。这还不算完,你得提前准备一方帛巾,藏在袖囊里,万一顾郎的唇角被汤汁沾湿了,你得恰到好处地把帛巾掏出来,用你最温柔的动作,为他拭去唇角的汤水……”
炳烛的脸颊扭成诡异的形状。
他看着滔滔不绝的郭嘉,脸颊跟魔方一样扭动了半天。
见郭嘉始终没有停下,炳烛两眼空白,几近失去高光。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郭嘉身后——落在门口那道熟悉的人影上。
顾至也看到了刚刚归来的荀彧。他尚未起身招呼,就听到了郭嘉那段旷古烁今、男默女泪的言论,一时之间震撼无言。
“郭奉孝,你……”顾至缓缓起身,拍了拍郭嘉的肩,“保重。”
“……”说得正兴起的郭嘉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没有回头,只是打着哈哈,生硬地接口:“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方才只是玩笑之语,莫要当真。”
求生欲再强,也收不回已经出口的话语。
荀彧站在门边,抱着半尺长的漆匣,面容的一侧被竹帘的阴影遮挡,看不清神情。
“奉孝方才之言甚是有趣,不妨也让我听一听。”
郭嘉一听这话便知不妙。
一向好脾气的老友,今日是真的被惹出了一丝火气。
自觉闯祸的郭嘉当即决定溜走,还不忘拎上自己带来的酒壶。
“突然想起,主公有事找我相询,就不留下叨扰了。”
郭嘉提着酒壶,轻手轻脚地溜到门边,生怕被人拦下。
好在,荀彧并未拦他,只在郭嘉从他身旁经过时,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
郭嘉脚步一顿,拔腿就跑。
荀彧走进屋内,甫一抬眸,就对上顾至一瞬不瞬的凝视。
怀中抱着的漆匣忽然变得莫名滚烫,他想将目光偏向一侧,却又怕顾至多想,只得任由那道目光黏着,一直到他走近席位。
顾至早就瞧见荀彧怀中抱着的漆匣:
“玉簪从阿兄那取回来了?”
“取回来了。”
荀彧递上漆匣,脑中盘旋着戏志才与郭嘉的话,交替往复。
回来的荀彧似乎比白日里更加沉默。
顾至想起会议中的那一幕,不免心中担忧:“文若是否身子不适?”
“……并无。”
“当真?”
“当真。”
得到准确的回复,顾至略微安心。
他打开漆匣,取出那一支玉簪。
捉着玉簪停顿了许久,顾至感受到一阵强烈的违和,再次抬头,望着荀彧:
“文若可否帮我簪上?”
若是以往,在他取出玉簪时,文若会顺势接过,替他簪发。
可是刚刚……
“好。”
荀彧垂眸接过玉簪,指节微弯,走到他的身后。
一旁的炳烛悄然退后几步,视线在二人之间反复挪转,既想立即消失,又生怕错过接下来的一幕。
触及荀彧投来的目光,炳烛连忙转身,面朝着墙壁,观赏着墙上的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