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顾至想不通缘由,索性不再细想,只当自己犯了尴尬癌,听不得别人的赞言。
  “那阿漻先在这坐着,若有什么需要,可到外间找炳烛帮忙。”
  身旁起了一阵风。
  顾至还未辨明这句话的含义,身侧之人已起身离开,坐到堂屋的另一头,在空置的案前办公。
  带着几分不明所以,顾至望着荀彧,只看到他专心办公,认真处理文书的模样。
  不知为何,几日未见,文若的话语好似少了一些。
  顾至坐在原处,敛眸思忖。
  屋内寂静难言,只有专注落笔与翻阅竹卷的声响。
  别部司马公务繁多,应当是这个缘故,荀彧才无暇与他寒暄。
  顾至不好出声打扰,只是默默来到木架旁,捡起让他头痛的各类文书,帮忙处理。
  好歹做过一世文官,这些公务处理起来并没有那么棘手,但是就和现代考公刷题一样,做多了会让人想吐。
  顾至未曾察觉对面兀然停滞的笔杆,一边处理琐碎的公务,一边昏昏欲睡。
  枣祗、韩浩提倡屯田,由任峻执行……看来,曹操提早拿下兖州,连屯田都提前了。如今屯田五侠来了三个,就差国渊与邓艾了。
  边让等人讥讽曹操,被曹操拉去伐木……没死就行,有了第一次刹车,曹操不靠杀伐震慑豪族,整人的手段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其中多半有郭嘉的建言献策。
  张济、张绣叔侄夺了豫州与南阳,集兵妄动……之前的豫州牧是谁来着?依稀记得是袁绍、袁术交替着任命,跟唱戏似的。
  袁术近日前颅的头发有些稀疏……哎,不是,这谁啊,把袁术的八卦放进公文里,这不是添乱吗?谁想知道袁术的苦恼二三事了?
  顾至忍着睡意,把这莫名其妙的竹简丢到另一处,正要取下一卷。
  忽然,手背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住。
  “累了便去歇息吧。”
  这并非顾至第一次被荀彧覆手制止,却是第一次让顾至留意到那只掌心上的纹路。
  睡意被惊散了些许,他盯着那只手,否认道:
  “尚未觉得疲累……”
  一声低叹从头顶传来。
  荀彧俯身,取走他右手的笔。
  “可我忧心阿漻疲累。”
  荀彧终是伸手,将那一缕作乱的鬓发归回原位,
  “阿漻这般,让我如何是好。”
  耳廓感受到指腹的触感,顾至蓦然睁眼,仰头而望。
  荀彧正凝视着他,眼中带着关切与忧虑,还有一丝难以辨认的迷茫。
  “你旧伤未愈,本就比旁人容易疲累一些,又赶了一路……”
  可他,偏偏还要留下,为他分担繁多的公务。
  “如此不爱惜自身,让我如何能安下心?”
  顾至愣怔地坐着,望着不远处的那人,脑中反复回响着院中的那一段倾述。
  「我怜他……」
  他忽然察觉到汉朝夏天的燥热,竟让他这个气血有损的人也热得慌。
  顾至缩着指尖,移开目光。他停顿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件事。
  “旧伤未愈?”
  什么旧伤?他何时受过伤?
  顾至记得荀彧曾经的赠药之举,当时他手上的水泡被马缰勒破,受创的位置又被弓弦扯出一道深口,可那道伤早就愈合,手心的位置也不曾留下疤,不会影响办公……
  倏然,他神色一变,再度看向荀彧。
  荀彧自知失言,垂眸自责:“抱歉,那一日……”
  那一日?
  顾至还未想明白那一日是哪一日,衣领边缘被遮掩的伤痕忽然被轻轻触碰,温热的指腹隔着极薄的夏衣与丝绦,将温度传递到内侧。
  “莫要再伤着自己。”
  即使荀彧避开了目光,顾至依然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的眼瞳蓦然一缩。
  荀彧……荀彧他知道……他知道这道伤口的来源。
  没错,以荀彧的敏锐,他既然发现了这道伤口,又怎会看不出这道伤口是以什么样的角度,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切开。
  难怪荀彧总觉得他“鲜少顾念自身”。
  可是,这道伤口是原主所为……
  顾至不知该怎么解释,只是沉默地,抓住了颈侧那只若即若离,生怕触痛旧伤的手:
  “以后不会了。”
  第79章 心痕
  “……”荀彧。
  “……”顾至。
  两人同时松手, 后仰着直起身。
  荀彧陡然侧眸,将视线投向另一处:“既然累了,就去里间的榻上歇息。”
  里间有一张长榻, 平时用来给这间署衙的官员午憩。
  这间署衙的官员就荀彧与顾至两人。因荀彧公务繁忙,白日鲜少休憩,顾至又刚入职不久,里头的木榻几乎没被用过。然而内室每日都有侍者打扫,衾被、香炉等物一应俱全。
  顾至火箭般蹿起, 以最快的速度起身:“那我去歇息了。”
  他匆匆进入里间,生怕晚一步就会被外间的高温影响,热得中暑。
  榻上铺了一层清凉的席, 顾至直挺挺地躺下, 面上的热度持续未退, 让他无法忽略。
  冷凉的手覆上面颊, 感受着能现场表演煎鸡蛋的温度,顾至暗暗气恼。
  一定是天气太热,没有空调和风扇的缘故。
  他拉过一旁薄如蝉翼的衾被, 盖住脸。
  夏日的气温太容易让人烦乱,顾至躺了半晌, 只觉得胸腔的搏动一下强过一下, 两只耳朵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原先因为公务而酝酿的睡意, 早已烟消云散,半点不存。
  “……”
  怪了,这个夏天真的有这么热吗?
  顾至强迫自己闭上眼, 却不知为何,脖颈处又酥酥麻麻,传来若有若无的痒意。
  伤口早已愈合结疤, 岂会阵阵发痒……莫非是疤痕增生?
  回忆着不多的医学知识,顾至极力忽略心中的另一个猜测,决定有空的时候等找个医工看看,开一点克制增生疤的草药。
  他胡思乱想着,渐渐的,心跳声不再噪耳。
  窗外传来阵阵蝉鸣,似乎在说“是的,是的,刚才很热”,“好热,好热,真的好热”。
  除了蝉鸣,顾至再听不见其他声响,外间全无动静,难以分辨荀彧在做什么……
  “应当还在处理公务吧。”
  丝丝困倦袭来,燥热更带来难解的疲乏,顾至几近睡着。可他的脑中始终盘旋着荀彧的面容与话语,在混沌的思绪中格外清晰。
  散落的记忆逐渐收拢,顾至睁开迷蒙的眼,终于想起荀彧所说的“那一日”是哪一日。
  守卫东郡,捉到俘虏的那一夜,他在荀彧暂居的卧榻睡着。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一只手拂过脖颈。那时的痒意也格外清晰,但因为太过短暂,他只当是睡梦中的错觉,并未在意。
  可原来……这并非错觉。
  一向在睡梦中保持警惕、提防不测的他,不但在荀彧身边睡得极沉,还对他的靠近与触碰没有任何察觉。
  好不容易酝酿的睡意再度消散,顾至不明白心中的纷扰究竟从何而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蒙头、翻身、扯下被子透气,循环往复。
  ……
  外间,荀彧坐在案前,持着沾墨的笔,迟迟没有落下。
  微热的风拂过面颊,门边垂落的竹帘随着热气晃荡,犹如摇摆不定的心,左右震动。
  里间传来轻微的声响。翻身的动静无可抵挡地传入耳中,以往沉心处理公务的专注力早已不翼而飞,只余空白。
  他心乱如麻地合眼,却让本就敏锐的五感变得更加清晰,木榻轻微摇曳的杂音好似近在咫尺,就在他的身后。
  郭嘉的问询再次在脑中浮现。
  「若只为了赠礼,市肆中便有现成的簪子,何须你亲自打磨?」
  「即使行之仓促,找不着称心之物,下回再送便是,何须急于一时?」
  他猜到好友的误解,一时间只觉得荒谬。
  他如何可能对阿漻抱有那样的心思?
  悬着的腕骨逐渐生硬,荀彧垂眸,看向手中空无一字的竹简。
  竹简的右侧,一团硕大的黑点格外醒目,那是因为久久不曾落笔而滚落的墨迹。
  荀彧试图擦去那滴污渍,可越是擦拭,墨迹晕开得越远。即使将未干的墨水拂去,也仍会有一些印迹留在木牍之上,擦不去,洗不净。
  已经留下的痕迹,不管怎么清理,都无法彻底消弭。
  他心中点下的墨渍,亦如这竹简上的墨痕,难以抹除。
  荀彧盯着刺目的污浊,放下笔,收起竹简。
  他走到盥盆前,洗去手上的墨水,也洗去了一丝燥热。
  隔间的声响不知何时消失。荀彧等了片刻,终究放不下心,无声敛袖,走到里屋。
  顾至正躺在榻上,左手搭在榻边,自然垂落,右手贴着前额,修得齐整圆润的指甲透着浅淡的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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