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枣祗见顾至不仅没有不耐烦,还表现得兴致勃勃,恨不得煮上一壶青梅酒,与他讲到天明,
  “文若小时候喜静,又颇为懂事……”
  枣祗一向不得晚辈的好感,很少有晚辈愿意听他絮叨。他也曾试着控制,不讨人嫌,可始终改不了这个毛病。
  如今碰到顾至,竟有一种遇上伯乐的动容。
  枣祗并不知道,他眼中的伯乐,虽然看似认真地听着他的讲述,挂着平和的笑,实际上脑后已冒出了一个小小的井字。
  原因无他。
  在顾至询问过后,枣祗只说了两句有关荀彧小时候的趣事,接着就话锋一转,又开始讲他枣家的养猪秘闻。
  包括他怎么洗猪圈,怎么刷食槽。
  顾至是来听养猪心得的吗?他只想听一听荀彧小时候的事。
  当枣祗第三次讲述他与枣家小猪的爱恨情仇,顾至礼节性的微笑终于微微崩塌。
  不听郭嘉言,吃亏在眼前。
  他就不该引出这个话头。
  等枣祗开始哀泣那只被他吃掉的小猪,顾至终于找到机会,切断施法:
  “枣将军,阳平城公然反叛,将军可有想过平乱之法?”
  说到正事,枣祗肃了神色,与方才判若两人。
  “阳平的县令是袁氏门生,他以袁术为首,与北部的于夫罗勾结,表面上行坚壁清野之策,实际上更像是在转移视线。”
  于夫罗是前任南匈奴单于之子,因为南匈奴之变留在中原,在灵帝死后,他与其他变民勾结,伺机侵犯汉地。
  他原本趋附于袁绍,不久前又叛离袁绍,与袁术勾搭。
  于夫罗与袁绍、张杨等人的恩怨暂且不表。对于枣祗而言,袁绍也好,袁术也罢,与这等野心勃勃的外族勾缠,共同谋取中原之地,简直与狼共谋,不知所谓。
  “不论阳平城县令想做什么,在袁术的援军到来之前,我都会攻下阳平,不让他们有任何可乘之机。”
  望着枣祗坚毅的神色,顾至从袖中取出一物,向上一抛:
  “将军且看。”
  枣祗伸手接过,摊开手掌,映入眼中的一只其貌不扬的布囊。
  他打开布囊,从里面取出一片缣帛。
  等展开缣帛,看清上方所写的内容,枣祗惊异未定:
  “这是——”
  “董卓已死,朝廷大权已落入旁人的手中。”
  顾至缓缓道,
  “因官讯阻断,东郡还未得到这条消息。但,吕布与张杨是旧友,张杨一定知道这件事。张杨既然知道,那么袁氏,袁氏门人,阳平城的县令,约莫也是知道的。”
  曹操带着大军离开东郡,东郡这块肥肉引得各路人马虎视眈眈,这本在常理之中。
  可是外部的兵马还未聚集,阳平、临邑两地就急着与曹操划清界限,这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如此急切,倒像是他们知道了某个内幕,并且为了掩饰那个内幕,故意暴露自身,先一步将水搅浑。
  顾至前倾着上身,倚着桌案,结合已知的线索与史籍、小说中的走向,道出心中的猜测:
  “天子,可会东归?”
  外面下起了夜雨,一阵惊雷闪过,震得人耳朵发疼。
  “天子——”
  迎着枣祗怃然睁大的眼,顾至继续开口:
  “奉天子以令不臣,董卓既能做得,其他人为何做不得?”
  在三国的记载中,提出这个战略的远不止一个谋士,一方势力。
  谁都没把如今的天子当一回事,可是谁都知道天子的重要性。
  “假借天子诏书,以天子使者的名义,进入城中。里应外合,便是最快的破城之法。”
  攻城军队再骁勇,都不及一个暗中反水,为敌人打开城门的叛乱者。
  阳平城坚壁清野,没有内贼偷开城门,那就创造条件,由他们帮着开。
  “若长安的变故为真,他们即使心存疑虑,也会将信使迎入城内。”
  枣祗想通关窍,却仍觉得不妥,
  “此举太过冒险,若有不慎,冒充信使之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这城门岂是这么好开的?阳平城既然做好了坚壁清野的打算,就一定会严守城门,不让任何人靠近。
  仅凭个人之力,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顾至像是看出了枣祗的顾虑,低声笑道:
  “是以,接此重任者,不仅要有见机行事的本事,而且得有一身高绝的武艺。”
  “……”
  枣祗神色微变,蓦然看向顾至。
  顾至悠然坐在原位,双眸冷静而清透,并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枣祗饮了一口酒,也压不下满腔的心惊:“你应当不是在毛遂自荐?”
  “有何不可?”
  枣祗丢下空酒杯:“当然不可。”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将鬓角的发抓得一团乱:
  “这不是儿戏!”
  “并非儿戏。”
  枣祗的两鬓被抓得炸起,武冠摇摇欲坠:“正面交战,我亦有一战之力,何须如此冒险?”
  “坚壁清野,自然是躲在城中避战。若他跟元龟似的一直躲着,得打到什么时候。”
  “那便拖着,又有何妨。”
  枣祗瞧着顾至澹然的模样,便知他一点也没听进去,
  “你兴许不知道,前几日,我已收到荀文若的书信。”
  顾至看向枣祗,不以为意的神色骤然一顿。
  枣祗刻意加重了尾音:“你猜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顾至:“……”
  结合枣祗的表情与语气,顾至觉得那封信里可能有一些他不太想听的内容。
  “我猜不到,你也别告诉我。”
  枣祗没有如他所愿:“信中写了:你也许会到我这来,让我好吃好喝地招待——如果你要做一些不恰当的举措,就把你捆了,等他过来领人。”
  第63章 荀彧之信
  枣祗转述的语气极其平静, 转达的内容也更倾向于陈述。
  顾至却从这平静的转述中感受到了些许重量。其中蕴含的重量,比先前那句“等着”更具象化,让一向心无挂碍的顾至感受到了久违的压力。
  “世叔是在与我玩笑?”
  枣祗扯下歪歪扭扭的发冠, 搁在案上:
  “我倒是想与顾郎开玩笑,但文若信中所言,应当不是玩笑。”
  顾至扫了一眼堂中的布局,并未发现任何绳索:
  “世叔真的要把我捆了?”
  听着愈加不对劲的对话,徐庶从餐盘中抬头, 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知该先劝那一方。
  “当然不。”
  枣祗忽然坐回原位, 堂中隐隐绷紧的气氛骤然一松, 恢复如常,
  “我已从信中知晓你的能耐, 既然麻绳困不住你,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荀彧明知顾至挣脱束缚的本事,却还写了这么一封信。这哪是让他真的捆人, 多半只是气话。
  枣祗走到帷幕后方,从身后木架的第三层取下一只木函, 丢给顾至。
  “文若在信中写道:若你有涉险之心, 便将朱色封口的这只信匣交予你。若你只是来求助, 并无他意,便给你另外一只信匣。”
  顾至接过一掌宽的木函,看起来甚是乖顺:
  “既然两封信都是给我的, 世叔不如将两个信匣一起抛过来,也省得我多跑一趟。”
  枣祗无语:“别想了。文若如此托嘱于我,定有他的用意。”
  因为被顾至“两个都要”的索取行为震住, 一时之间,枣祗竟忘了思考他口中的“多跑一趟”是什么意思。
  “夜色已深,我让人备好卧室,二位赶了大半天的路,早些去歇息吧。”
  枣祗再度转向顾至,
  “希望顾郎在读完荀彧的来信后,多慎重一些。”
  起身离开前,似不放心,枣祗又加了一句,
  “若顾郎仍一意孤行……听闻顾郎武艺不凡,我倒想领教一番。”
  顾至没有把枣祗的“威胁”放在心上,但是他不能不管荀彧的怒火。
  入夜,趁着所有人都睡着,顾至折回厅堂,顺走了木架上的另一只信匣。
  卧室内一团漆黑,愀然无声。
  案上一左一右放着两只信匣,信匣的大小和纹路没有任何不同,只在匣口的泥封上用两种颜色做了区分。
  顾至点燃青铜油灯,在短暂的选择困难后,将手伸向青色泥封的那只木函。
  冒险给朱色信匣,单纯求援给青色信匣。
  刑犯断头前还能吃顿好的。二选一,当然得先拆看起来无害的那一封。
  揭开泥封,打开信匣,取出帛书阅读。
  只看了一眼,顾至就把信重新折上,微不可查地抽了口冷气。
  ——既欲冒险,何必打开此信?
  脑中似响起了悲伤的小曲,一个小人顶着一张写着“悲”字的白纸,跪在墙边拉着二胡。
  顾至轻手轻脚地把缣帛放回信匣,迟迟没有打开另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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