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上珠华 第292节
可如今这样子,就算是想要去告官,不用许家再做什么,单看这地契,他们都赢不了,毕竟口头上的承诺根本不能当成证据,族人既然会交出地契,自然是已经反悔了。
张推官闭了闭眼睛,看着身后痛哭的大嫂和侄女儿,满怀屈辱的问:“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简单。”来人倒也痛快的很,弹了弹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不怀好意的笑了:“张推官您是个聪明人啊,要怎么做,您自己心里有数,就不用我们来教您了吧?”
张推官沉默半响,才艰难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众人相视哄堂大笑,领头的壮汉更是越说越是难听:“张推官知道就好,您看看,辛辛苦苦才考中的进士,若是还没等到光宗耀祖,倒是先害的自己家破人亡,多不值当?”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挤兑得张推官一声都不能出,这才洋洋得意的走了。
张推官留在家里,看着满目狼藉和痛哭的大嫂侄女,一时说不出话。
好半响,张大嫂才止住了眼泪,转身沉默的去收拾东西。
张推官帮着把散了一地的东西收起来,又去医馆接父亲和大哥。
到了医馆,张老爹正在费力的雇牛车,他原本还硬朗的身体仿佛一天之内就佝偻起来了,正小心翼翼的陪着笑从内袋里往外掏铜钱,说尽了好话,等到终于雇到了牛车,才颤巍巍的去医馆接了张家大哥回来。
张家大哥是做木匠的,平时都是靠着这双手吃饭,分明从前总是粗声粗气的一个汉子,经过了这回的事,却仿佛平白变了一个人似地,苍白着脸垂头丧气的出来,眉眼都罩上了一层阴霾。
张推官看的眼眶泛红,忍不住喊了一声爹。
张老爹跟张家大哥一道朝着他看过来,好半响,张老爹才忙不迭的应了一声,招呼他到了跟前,欲言又止,看了他半响,才问他:“你没出什么事吧?”
分明是他给家里惹了大祸,但是父亲却仍旧没有半点怪他的意思,这让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忐忑不安的看着边上的张家大哥,好半响才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大哥。
张老爹身体不好,家中从他记事起,就是大哥在支撑门户,给人做木工养活家里大小,哪怕等到后来大哥成了家,也一直资助他银子让他读书。
这份恩情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偿还,都还没来得及让家里沾他的光,反倒是给家里招来了这样的滔天大祸。
张大哥只能苦笑,语气倒还是尽力保持着平静:“罢了,就是两根手指,以后……大不了跟着爹下地就是了……”一番话说得张推官心里如同是被摧心摘肺,他也是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强权当真如此可怕。
今天的这件事,他不信跟许家没有关系。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哪怕他自己是衙门的推官,可是这件事,他根本无法给家里一个公道,也无法给大哥和父亲出气。
先别说吴县丞跟付大人今天的态度,哪怕是有他们的支持,今天这事儿许家没有一个人出面的,等到上了衙门,他们照样可以找出无数的替死鬼来。
就像是沈家村那副无法见人的尸骨。
张大哥已经上了牛车,费力的坐在车辕边上,张老爹回过头来拉着小儿子,欲言又止了半天,轻声道:“老二啊,你这性子,是该要改一改了……咱们家哪里经得住这样……”看着父亲苍老憔悴的面容和哥哥的沉默,他有点难过,也没有勇气跟他们一道回去,看着牛车走远了,仍旧还站在街上发呆。
站了也不知道多久,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登时吓了一跳,转过头见是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不由皱了皱眉,警惕的后退了一步:“你是?”
年轻人冲他和善的笑了笑:“张大人别急,我们没有恶意,是我家主子,想要见见张大人您,不瞒您说,您如今遇见的困境,我们都知道,或许我们能帮得上您呢。”
张推官满腹狐疑,可如今他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没有头绪,思虑再三之后,还是下了决定:“那就请前头带路吧。”
不管是有人看准了他跟许家的矛盾,想要利用他来做什么,反正如今事情不会再更糟了。
许家手段如此狠毒,毁了他哥哥的手,让他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若是他不能报这个仇,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回去面对家人?
更别提横竖他也已经前途尽毁,其实根本已经没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转过了念头,潇洒的笑一笑。
第657章 五十六搭桥
狮子楼人声鼎沸,门口的一座石狮子栩栩如生,在往常,张推官这样低阶家中又没什么势力的年轻官员,是没什么机会来这非富即贵的地方的。
可他也没有什么心思好好欣赏,心不在焉的跟着那个年轻人上了二楼,停在了右手边最里头的那一间包房前,心中直到这时,才升起些疑惑来。
阮小九却不给他多想的机会,伸手敲响了门,恭敬的朝着里头轻声禀报:“姑娘,人带来了。”
姑娘?!
里头的竟然是个姑娘?
张推官有些发懵,一时有些震惊,可是又很快镇定下来----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如今都已经有些麻木了。
能够单独出来的姑娘,必定身份非同一般,他不敢掉以轻心,紧张的进了门走了几步,便立在屏风前面不敢再动,眼睛也不敢四处乱看,只是站定了低声喊了一声姑娘。
苏邀就挑了挑眉,示意阮小九撤去屏风,正色敛容的开了口回应:“张大人。”
张推官抬头看见她,先忍不住怔了怔-----头一个反应便是,这个姑娘也太漂亮了些,可他随即便反应过来,低下了头苦笑了一声:“姑娘见笑了,姑娘既让人来请我,想必是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了的,不好再称呼我什么大人了,过不多久,只怕是连官位也保不住了。”
“是啊。”苏邀叹了一声气:“我也听说了,张大人嫉恶如仇,却牵连了家人,真是令人唏嘘。”
提起这件事,张推官的面色更难看,随即就干脆开门见山的看着苏邀开了口:“姑娘既然都知道的这么清楚,想必也不是寻常人,不知道姑娘叫我来,又有什么指教?”
楼下街道的人摩肩擦踵,苏邀淡淡关上窗户,轻轻笑了笑望住了张推官:“也没什么指教,只是碰巧,跟张推官有一样的处境,所以也看不得许家如此嚣张罢了。张推官,不知道有没有兴致,报这一箭之仇呢?”
张推官满脸狐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少女:“如何报?”
对方可是次辅,连孙阁老都被逼得退出了内阁,就算是眼前这姑娘身份也应当非同寻常,可又怎么能跟许次辅斗?
看出了张推官的疑惑,苏邀也不想再卖关子,垂下眼帘给他倒了杯茶:“张大人聪明机智,想必应当知道,孙阁老出事,全是拜许家所赐吧?”
张推官立即便领会了苏邀的意思,心中确定苏邀果然是来头不小,可又有些沮丧:“话是这样说,但是便是孙阁老,对于我这等微末小官来说,也是不可攀登的高峰,如何能指望他老人家纡尊降贵过问我的事?”
“不。”苏邀气定神闲,微笑着看着张推官,轻声道:“张大人只管放心,他一定会帮您,也一定会乐意插手这件事的。”
不知道怎么,张推官莫名相信苏邀当真是有这样的能力,他低头思索半响,下定了决心朝苏邀拱手:“请姑娘教我。”
苏邀便满意的笑了。
过不多久,阮小九轻车熟路的从背门送走了张推官,才又重新上楼,见苏邀也已经站起身正在窗边看张推官的背影,才不解的问:“姑娘,您这么费尽周折的安排这件事,当真有用吗?”
但是那一具尸体都已经白骨化了,只不过是一具白骨而已,就算是验尸,又能验出什么来?
哪怕现在是有张推官和沈大娘,但是这证据也太薄弱了,许家大可一推干净。
他怕自家姑娘这回是白费了这么一番力气。
苏邀却笑而不语。
不会没有用的,对于政治家来说,很多时候哪里需要确确实实的证据?
她就是要看看齐云熙的狐狸尾巴到底还能藏多久。
回到家已经是天即将擦黑了,六戒在二门处等着,这也是苏邀的吩咐,让他在前院跟着坚叔他们一道住着,也方便回话。
见了苏邀,六戒不由自主的露出个笑容,小跑着上前喊了县主,轻声跟苏邀说:“姑娘,都按照您说的,把事情给办了,许大奶奶那边已经知道了许大少爷在外面的事。邓继东那边,我也已经安排好了,许大奶奶过去的时候,自然会抓个正着的。”
“很好。”苏邀笑意加深:“那便更好了,六戒,你去再跑一趟,告诉张推官这个消息,他会直到该怎么办的。”
六戒已经从阮小九那儿知道张推官的事了,听苏邀这么说,二话不说便去办事。
苏邀这才闲下来。
沈妈妈早等着她许久了,见她进门,又是心疼又是担忧的叹了一声气,上前接过了她的斗篷,有些发愁:“姑娘这一天天的往外跑个不停,到底都是在忙些什么呢?”
现在不说汪悦榕即将嫁进来,便是苏杏恬也即将订亲了,反倒是苏邀,到现在婚事还没有着落,没个说法。
虽说苏邀自己能干,但是这世上多的是那些没本事还嫌妻子太能干的男人。
沈妈妈真是替苏邀担心的厉害,怕苏邀再这样下去,就更要无人问津。
苏邀一眼看出她是在担心什么,忍不住便微微摇了摇头:“妈妈担心什么呢?我不想嫁人的。”
沈妈妈睁大眼睛,险些被她这话吓得惊叫,好半响,才结结巴巴的嗔怪:“姑娘真是,说什么孩子气的话?这世上哪儿有女孩子不嫁人不成家的呢?除非那是要当姑子!”
她急忙打断苏邀:“您可别再说这些话了,真真是,若是叫亲家太太跟老太太听见,只怕不知道要怎么发愁!”
她说着,自己其实最愁的厉害。
苏邀这样要强,又这么倔强,偏偏还当真是有本事有手腕,也不知道将来要配什么样的男人。
可如今,不能顺着苏邀的话去说,沈妈妈急忙叉开话题,怕把苏邀不想嫁人的心思勾的更加厉害:“姑娘,才刚老太太房里的余夏姑娘还来了呢,说是咱们亲家太太来了,问您什么时候回来,让您过去一趟。”
苏邀已经换好了衣裳。
第658章 五十七宣泄
听说是贺太太来了,苏邀便回头去了老太太的康平苑。
贺太太正跟苏老太太说话儿,回头见了苏邀,满脸都是笑意的朝苏邀招了招手:“来了这半天了,叫人去你那儿却说你还没回来,你朝哪儿去了?”
“去外头办了些事。”苏邀给苏老太太行了礼,挨着贺太太坐下,见贺太太跟苏老太太正说得高兴,便问贺太太她们在说什么。
“能说什么?自然是在商议你大哥的事儿了,你祖母着急呢,上回不是去白鹤观测了吉日么?如今都已经算好了,连生辰八字什么的也都合过了,两边都是没有妨碍的,现在只要等着你大哥凯旋回来,你祖母呀,就只等着抱曾孙了!”贺太太揽着苏邀,亲昵的替她整理了衣裳,轻声道:“我今天过来,还有一桩事,就是木三小姐,如今已经被册封了郡主,她的那个侄子木荣,也被重新封了世子,朝廷已经下令讨伐现在那个木府土司了。”
木三小姐如今能够重新被册封郡主,一来对于苏嵘和萧恒收服云南大有裨益,二来,也算是狠狠打了那个李小爵爷和明昌公主一巴掌。
贺太太原本年轻的时候便跟明昌公主关系淡淡,可那时候,两者算不上有什么冲突,反倒是这些年,也不知道明昌公主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每每见了她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并且屡次三番的还当众为难贬低苏邀,跟苏邀过不去,简直是欺人太甚。
她无意跟明昌公主结仇或是做对,但是被人欺负到了头上,也没有卑躬屈膝的低头还送另一边脸给人家打的道理。
是以木三小姐翻身,对她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
苏老太太也重重的冷哼了一声:“说起来,李家也是咎由自取。明昌公主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是为了当年先太子跟太子妃的事儿耿耿于怀?”
以前的事,长辈们都极少提起。
如今却也能逐渐当成寻常的家常一样谈起来,不再谈虎色变。
苏邀心念一动,想起眼前齐氏姑侄的事,咳嗽了一声,晃了晃贺太太的衣袖:“外祖母,您知不知道……齐云熙从前的事?”
从前提起这个名字,贺太太总是皱眉,根本不肯提起这个人。
连苏老太太都反应十分激烈。
趁着这个机会,苏邀想要从贺太太和苏老太太这里多问一些当年的事。
贺太太的脸色果然立即就沉了下来,提起齐云熙,她满脸都是厌恶,立即道:“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有什么值得提起的?!”
当年关系有多好,现在贺太太对齐云熙便有多少厌恶,根本恨不得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
苏邀也能理解贺太太的心情,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很多事并不是逃避便有用,毕竟不是人人都能要脸,对于很多人来说,脸面和体面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比如说齐云熙,她难道不知道贺太太对她的厌恶吗?但是她照样可以笑盈盈的过来跟贺太太套近乎。
说到底,有时候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便不能太过坚持原则。
贺太太还是有些意难平,但是她向来是最宠爱苏邀的,苏邀既然开了口,她咬了咬牙,便还是闭了闭眼睛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跟苏邀说起了当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