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95节
小女孩显然被帐内的景象和浓重的血腥味吓到了,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嘴扁着,强忍着不敢哭出声。她怯生生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帐中央那个满身是血、抱着“大玩具”的熟悉身影上。
“娘……娘亲?”小女孩带着浓重奶音的呼唤,怯怯地、清晰地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
琼山县主擦拭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死死锁住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琼山县主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吐出女儿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泪水毫无预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从她那双眼睛里汹涌而出。簌簌滚落,蜿蜒过脸上的血污,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她没有去看沈照山,没有去看周围的亲卫,甚至没有去看怀中的尸体。她的目光死死黏在女儿惊恐的小脸上,仿佛那是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源。
下一秒,她像是骤然从噩梦中惊醒,又像是彻底被巨大的恐惧攥住身心。
她猛地低下头,凑近博特格其那毫无生气的脸庞,用沾满血污的手疯了一样去捂他胸前那道狰狞的伤口,试图挡住女儿可能投来的视线。
她的动作慌乱而绝望,双手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地朝着沈照山的方向嘶喊,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求求你!带她出去!快带她出去!别让她看见!别让她看见她爹爹这个样子……求你了!海日古!我求你!”
喊完,她猛地扑倒在博特格其冰冷的胸膛上,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着他,将脸深深埋进他染血的衣襟里,仿佛要将自己和他一起埋葬。
压抑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爆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怨恨和不解,狠狠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我恨你!博特格其!我恨死你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你就该杀了我!从一开始就该杀了我!我是仇人的女儿!是仇人的妻子!我甚至还为你那个禽兽父亲生过孩子!为你那个畜生兄弟延续过子嗣!”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救我?为什么偏偏是你……把我从地狱里拉出来……为什么啊——”
凄厉的哭喊在空旷的王帐内回荡,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构成了一幕荒诞到极致、惨烈到极致的景象。
沈照山站在原地,眼中一切的情绪最终却只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疲惫。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迫坐在最前排的看客,眼睁睁看着一场从错误起点开始,注定滑向深渊的荒诞大戏,在眼前上演到了最血腥、最扭曲的终章。
一切挣扎,一切算计,一切情仇爱恨,都在博特格其冰冷的尸体和琼山县主绝望的哭嚎中,化为了泡影。
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一个需要他亲手收拾的、更加混乱危险的残局。
他好累啊。
好想回到崔韫枝身边去。
*
崔韫枝蜷缩在长椅上,双手紧紧环抱着隆起的小腹,似乎想从那微弱的、几乎要感觉不到的胎动中汲取一点希望。
可方才帐外明显带着怨气的不满,如同跗骨之蛆,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
狐狸精转世。
让姓周的先占了洛阳。
海日古被她迷得丢了魂儿。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
这些话和博特格其当日的声音渐渐一点又一点重叠,如果仅仅是一个人这么想她还能自己安慰自己,可是当很多人都对这件事儿不满……
巨大的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沈照山是什么人?
是昆戈的下一任王,是燕州的少主,是手握重兵、注定逐鹿天下的枭雄。
他的每一步棋,都该是权衡利弊,开疆拓土,攫取最大的利益。
可为了她……为了她那份可笑的、对故国的执念,他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利益。
她逼着他去“尽力保住大陈”。
可这尽力的背后,是什么?是损兵折将?是贻误战机?是让周家这样的势力趁机坐大,占据了洛阳这样的战略要地?
他得到了什么?
除了她的感激和那点虚无缥缈的情意,他什么实质的好处都没有。
反而要承受麾下将领的不满,承受降部异族的怨怼,甚至可能因此动摇军心。
她凭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颤。
她想要相信沈照山,想要相信他说的“没那么糟”。
可如果……如果真如那些醉鬼所言,大陈已经崩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呢?
谢后……她的母后……父皇……汴京……
如果那“没那么糟”只是他精心编织的又一个谎言呢?
那她会是他致命的拖累。
她看着自己因为孕期而有些浮肿的双手,忽然疯狂地想要找打铜镜,看看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可惜帅帐中并无这等闺阁女儿之物。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了周知意。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如果……如果当初沈照山娶的是周知意呢?
周家雄踞河东,根基深厚。
如果沈照山与周家联姻,那么此刻,河东、燕州、昆戈的力量将拧成一股绳,挟雷霆之势南下。
洛阳早已是囊中之物,长安恐怕也已易主。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为了她这个没用的公主,困在这北地鹰愁涧,既要安抚躁动不安的降部,又要分心去填大陈那个无底洞般的烂摊子,还要承受内部的质疑和分裂。
是因为她。
都是因为她。
“灾星……”
沈照山自嘲的那个词,此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在崔韫枝自己头上。
是她非要什么能摘月的宫殿,害得大陈国库空虚、国祚飘摇,父皇疯癫,母后被废。
是她害死了那个难民营中妇人的丈夫。
是她害得沈照山进退维谷,背上逼死生母的罪孽,如今又与博特格其这样重要的臂膀发生罅隙。
是她害得那些忠于沈照山的将士可能错失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和安稳。
她似乎真的……真的害了很多人……
“不……不是的……”崔韫枝痛苦地摇着头,试图将这撕裂灵魂的念头驱逐出去。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她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
味,但那自厌自弃的毒藤却越缠越紧,几乎要将她勒毙。
她下意识地想喊赵昱进来。
问问他,外面到底乱成什么样了?问问他,那些醉鬼将领是哪方势力?问问他,大陈……汴京……到底怎么样了?沈照山是不是真的因为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洛阳?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无力感击碎。
栗簌是凭着过去鸷击部那一点点微薄的情分和她的以死相逼,才勉强吐露了沈照山的行踪。
赵昱呢?
他是沈照山最忠心的部将,是纯粹的君和臣。
她是谁?
一个只会给沈照山带来麻烦的人。
她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的将领,刺探他的军情?这于情于理,都是越界。
她连问的资格都没有。
她只能被困在这座由沈照山的保护构筑的华丽牢笼里,独自咀嚼着恐慌和自责,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腹中的绞痛越来越清晰,一阵紧似一阵,不再是闷闷的牵扯,而是带着下坠感的锐痛。冷汗浸透了她的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
她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连抬起手指都变得困难。
眼前帅帐里那些冰冷的舆图、沙盘、卷宗,都开始旋转、模糊。
她才是那个真正的灾星……
就在这时,帅帐厚重的帘子被轻轻掀开。
栗簌端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进来,脸上努力维持着平日的镇定,声音刻意放得轻柔:“殿下,主子吩咐给您送些清爽可口的……”话未说完,她的目光落在长椅上崔韫枝的脸上,声音戛然而止。
崔韫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
她靠在狼皮褥子上,眼神涣散失焦,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像一尊即将破碎的玉像。
更让栗簌魂飞魄散的是,崔韫枝身下,那厚厚的、深色的狼皮褥子上,赫然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色的湿痕。
“哐当——”
食盒从栗簌手中滑落,精致的瓷碗瓷碟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汤汤水水和精致的点心洒了一地。
栗簌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一个箭步冲到崔韫枝身边,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穿透了帅帐厚重的帷幕:
“来人啊——快去找明大夫!快去找明大夫!殿下不好了——”
这高声的呼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帅帐外压抑的平静,也彻底抽走了崔韫枝最后一丝支撑的意识。
崔韫枝只觉得天旋地转,栗簌那张写满惊恐的脸在她眼前迅速模糊、扭曲、褪色……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打翻的食物气息,充斥着她的感官。
剧烈的腹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急速坠落。
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一个极其清晰、无比温柔的声音,仿佛穿透了遥远的时空和厚重的帷幕,轻轻拂过她的耳畔:
“韫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