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74节
“那还有假的吗?”他站起,将地上那一堆废木材踢到一边儿去,“她把消息已经传得北郡无人不知了,消息比我的海东青飞得还快,就差没在节度使府门口搭台唱戏了。”
“不就是为了绝了我反悔的后路吗?”
他口中的“她”,两人都心知肚明。
阿那库什。
明宴光被他止不住的戾气慑住,一时语塞。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顺着沈照山的目光,也望向了那扇空窗。
窗棂上,那串风干的花草在凛冽的北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几片枯叶终于支撑不住,悄然飘落,无声地坠入冰冷的泥土里。
天气已经很冷了,明晏光总觉得要下雪。
第52章 故人面要是还呆在沈照山身边就好了。
又是长安。
描金绘彩的廊柱,流光溢彩的琉璃瓦,飞檐斗拱依旧华美,分明是初冬,太液池的荷叶却绿得实在惹眼,一壁巨大的翡翠。
然而触目所及,空无一人,连一丝风都没有,死寂像层层厚重的香气,糊住了她的口鼻。那些曾象征无上尊荣的匾额,此刻冰冷地矗立着,巨大而虚假的布景。
崔韫枝走在这样的长安城里,四周八面的风倒灌而下,让人有些裹足不前。
忽然,咔嚓一声,死寂被打破。
无数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身影鬼魅般出现,从宫殿的阴影里,从空旷的广场尽头,如同潮水般向她涌来。
它们步履蹒跚,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崔韫枝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跑!
脚下的金砖冰冷坚硬,她的绣鞋敲击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巨大的死寂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更添恐慌。
她拼命奔跑,穿过一道道熟悉的宫门,绕过一根根冰冷的柱子,然而那些身影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她惊恐地回头——那些追逐她的身影,皮肉正在飞速地干瘪、剥落。
转瞬之间,刚才还挣扎蠕动的灾民,竟化作了一具具森森白骨。
嶙峋的指骨向前伸着,下颌骨疯狂开合,空洞的眼窝里一片黑暗,发出刺耳的、重叠的、如同骨头摩擦般的尖啸:
“殿下……殿下……”
“我们要饿死了……”
“饿死了……饿死了……”
那声音汇聚成洪流,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直直刺到她灵魂深处去。
崔韫枝肝胆俱裂,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奔逃。
前方,长安城那标志性的、象征着皇权与繁华的层层高楼,在绝望的视线中骤然扭曲、变形。它们不再是坚实的建筑,而是化作了漫天飞舞的、刺目的金银箔片。
如同雪崩一般,带着令人窒息的华丽与毁灭感,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堵死了她所有的去路。
没有逃跑的余地了,前是金箔崩雪,后是骷髅追命。
崔韫枝再次感到窒息,她的胃像是一块儿抹布一样,被拧紧,把最后一点儿空气排了个干净。
在意识彻底崩溃的刹那,一个名字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带着泣血的绝望和本能般的依赖,冲口而出:
“沈照山——”
“沈照山,救我,救我——”
她拼命地嘶喊,目光穿透纷扬刺目的金银箔片,死死锁住不远处一个模糊却熟悉的背影——他正逆着那片虚假的金银洪流,朝着更深的黑暗走去。
无论她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喊,那个背影没有丝毫停顿,更不曾回头。他走得那样决绝,仿佛从未听见她的求救,也从未……属于过这片金银堆成的土地。
崔韫枝看着眼前的身影最后被翩飞的金箔覆盖,消失不见。
她跌坐在地上。
“啊——!”
崔韫枝猛地从锦被中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紧贴在冰凉颤抖的皮肤上。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禾生焦急的声音在耳
边响起,带着被惊醒的慌乱。
她显然是守在外间听到了动静,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掀开重重帷幔,扑到床边,用早就洗好的布巾慌乱地擦拭着崔韫枝额上、颈间淋漓的冷汗。
崔韫枝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她失神的眼睛茫然地聚焦,最终落在眼前轻轻垂落的、薄如蝉翼的鲛绡帷幔上。那轻柔的薄纱在昏暗中微微晃动,像极了梦中那些扑向她的、冰冷破碎的金银箔片。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后怕,混合着梦中那被彻底遗弃的冰冷绝望,如同最冰冷的毒蛇,从心底最深处嘶嘶地钻出,缠绕上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寝殿内无处不在的甜腻熏香,此刻非但没能安抚心神,反而如同梦中那虚假宫殿的气息,混合着官道上尸骸的恶臭,再次猛烈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呃……”胃袋一阵剧烈的抽搐翻搅,崔韫枝猛地捂住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
禾生立刻察觉,又急又怕:“殿下?”
“香……”崔韫枝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从牙缝里挤出字,声音虚弱得厉害,“……把香灭了!快!”
禾生不敢怠慢,慌忙起身,几乎是扑到那缠枝紫香炉旁,手忙脚乱地揭开炉盖,又嫌不够快,干脆用旁边的银簪子将里面燃着的香丸用力戳灭。一股更浓烈但带着焦糊味的烟气腾起,随即迅速消散。
寝殿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腻终于淡了下去。
崔韫枝靠在床头,闭着眼,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但身体深处那股冰寒的战栗和胃里的翻江倒海并未完全消失。她在柔软的锦被里呆坐了好一会儿,任由禾生重新绞了热帕子,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脸颊和脖颈。
禾生一边擦拭,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殿下,方才殷州太守遣人来问安了。赵大人说您歇下了,便没让打扰。太守还说……让您安心在此休养些时日,朝廷那边……已经在派人往这边来了。”
朝廷派人……崔韫枝眼睫微动,却没有任何欣喜。
她的思绪依旧混乱地沉浮在方才的噩梦里,沉浮在官道上那片人间炼狱的景象里。
那些深陷的眼窝,枯枝般的手,倒毙的尸体,还有那车轮碾过冻土边缘时沉闷的触感……最后,是梦中那个在金银雪崩前、在她绝望呼喊中、始终不肯回头的、决绝的背影。
沈照山……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混乱的心绪。
现实与梦境重叠,搅得崔韫枝一阵难受。
一股尖锐的酸涩混合着难以言说的委屈和更深沉的后怕,猛地涌上心头,让她喉头发哽,眼眶瞬间又热了起来。
她慌忙垂下眼睑,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身下丝滑冰凉的锦缎。
寝殿里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尚未完全平息的心跳,在耳边沉重地、一下下地敲击着。
“禾生,”她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陪我去外面透透气。”
禾生正在整理熄灭的香炉,闻言动作一顿,脸上露出犹豫:“殿下,您身子还虚着,外面天寒地冻的……”
“无妨。”崔韫枝打断她,掀开身上沉重的锦被,赤脚踏上冰凉的地砖,那寒意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就在府内或府外附近走走,闷得很。”
禾生看着她苍白却执拗的脸,终究没再劝阻,默默上前替她披上厚实的狐裘。
殷州太守得知公主要出门,几乎是立刻小跑着赶了过来,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殿下要出门散心?好好好!下官这就安排!”
他转身便对下人疾声吩咐:“快!把本官为公主准备的那驾红檀镶宝的暖车备好!用最好的四匹河西骏马!务必让殿下坐得舒坦暖和。”
不多时,一驾极尽奢华的马车被牵到了阶前。
车身由名贵的檀木打造,镶嵌着流光溢彩的宝石,车帘是厚重的织金锦缎,四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骏马不耐烦地喷着白气。
这排场,与记忆中燕州节度使府邸的简朴实用截然不同。
又想到沈照山了。
崔韫枝摇摇头,想让自己不去惦念这人,却发现总是徒劳。
她自嘲一笑,叹了口气。
燕州最好的马,不会是用来拉车的。
少女的目光掠过那耀眼的车驾,又仿佛穿透了高耸的府墙,看到了城外官道旁那些在寒风中瑟缩、为一口食物挣扎的枯槁身影。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质问几乎要冲口而出。
这殷州府库里的金银,这拉车的骏马,为何不能分润城外那些垂死的子民?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殿下……”赵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惯有的冷静。他眉头微蹙,看着那过分招摇的车驾,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对太守道:“太守大人,殿下心绪不佳,不宜如此张扬。可否换一乘简朴些的?”
太守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精心准备这最华贵的车驾本就是为了讨好,被赵昱这样直接驳回,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不敢违逆赵昱,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崔韫枝,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志在必得。
天下无人不知,柔贞殿下最喜华贵奢靡之物,连喝的茶都要掐尖的嫩叶子,别说是出行这么大的事儿了。
崔韫枝望着太守那张堆笑的脸,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终究在喉头滚了滚,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移开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疲惫:“赵大人说的是。换一驾吧。”
太守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与惊诧,但立刻又堆起笑,连声应着,慌忙命人去换了一辆青布围幔、只由一匹马拉着的普通马车。
车轮碾过殷州城内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崔韫枝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府邸内的富丽堂皇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城内的景象竟是萧瑟一片。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户紧闭,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寒风中,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避风处,眼神麻木空洞。只有偶尔路过的行人也多是步履匆匆,面带菜色。这座城,似乎所有的生气和财富都集中在了那座奢华的州府之内。
马车行至一处街角,崔韫枝的目光被一个空置的摊位吸引。那简陋的木架上,一块褪色的布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依稀能辨出“栗子糕”三个模糊的字迹。
一股熟悉的、带着微甜暖意的记忆涌上心头,那是燕州城里最寻常的滋味。她下意识地轻声道:“停一下。”
车夫依言勒马。禾生会意,探头对跟在车旁的侍从吩咐:“去问问,可有栗子糕卖?”
侍从很快回来,脸色为难,隔着车帘回禀:“殿下,那摊主说……这城里的小买卖,已经很久没人做了。买不起料,更……没人买得起。”
崔韫枝的手指在冰冷的窗框上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回府吧。”
侍从应声,动作利落地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