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26节
四周人原本就不敢说话,又因着崔韫枝这一吻,全部屏住了呼吸。
他们不是没给沈照山身边塞过人,可沈照山几乎是转头就把人扔出了营帐。昆戈的七皇子殿下身边从来不缺别人送的女人,无数人想着用“美人计”让草原的鹰王收起桀骜的翅膀,可没有人成功过。
沈照山像是没有任何世俗情欲的杀神,不低头,不回头,从不给阻挡自己脚步的东西任何一丝眼色。
而现在,这个人们都已经认定的规则似乎被来自中原的少女,懵懂而又莽撞地冲脱开了一角。
沈照山没有像以前一般扛起她,而是微微俯身,将人抱在了怀中。
这场几乎汇集了半数昆戈和边塞首领的聚会,因为少女的一场惊梦结束,沈照山抱着崔韫枝出去时,天刚蒙蒙亮,一切都是初生的样子。
*
沈照山一手禁锢住少女乱动的手腕,一手拿着半路被叫醒的明晏光带来的膏药,一点儿一点儿清理完有些凝固的血迹,然后给崔韫枝上药。
他动作娴熟,又很轻柔,在一旁拿着托盘的明晏光简直目瞪口呆,眼珠子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但少女很显然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罪,连这一点儿在昆戈儿女看来甚至不算伤的小伤,都有些受不了。
因为疼痛,她略略挣扎,想要收回手,却被男人锢住手腕,动弹不得。
“疼……”
崔韫枝委屈极了,他觉得沈照山板着脸给自己上药的样子也凶巴巴的,可她不想看他这样,也不想上药,便拿没被禁锢着的另一只手戳了戳沈照山。
沈照山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继续上药。
崔韫枝见他不理自己,心中更难受了,瘪着嘴就要落金豆子。
这下沈照山彻底乐了,他停下手上动作,哭笑不得地把新纱布拿起:“我和你说话你哭,我不和你说话你还哭,你说怎么办吧?”
崔韫枝抬头,眼巴巴看着他,试探道:“你不生气啦?”
“我生气作什么?”沈照山不明白为什么崔韫枝总担心他在生她的气。
这句说过后,却没听见少女的回声,沈照山将纱布给她包好,一抬头,发现少女在摆弄那被栗簌开过锁的链子。
你没有生气?那你为什么会锁着我?
崔韫枝在心底嘀咕,却没有问出来,因为她觉得这个问题一旦问出来,眼前难得的安宁之景就会如飞灰一般逝去,心底有个声音阻止她探寻这方面的问题。
她没再问,沈照山便也不再说话,他本来话就不多,两人同一时候沉默,帐子里就安静地过了分。
明晏光摆了摆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神游一般看着他俩摇摇头,一边儿骂着沈照山,一边儿就要往出走。
却被男人叫住了。
“没让你走。”
他一出声,明晏光的步子就自己拐了个弯儿拐了回来,讪讪站在原地,等沈大阎王的命令。
“问吧。”
沈照山放下给崔韫枝包扎好的另一只手,将手中的药膏盒子正正好扔回了托盘里。
“什么?”
沈照山看了他一眼。
明晏光在短暂的思绪空白后明白了沈照山的意思。
“不是……你真是……”
听不懂眼前人在说什么,少女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躲回被子里,却被沈照山牢牢抓住了手腕。
“你昨天,不是说,要找个她情绪稳定的时候做催眠,问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儿让她失忆的吗?”
眼前男子好像只是在提及普通不过的一件事儿,明晏光却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真是,一如既往,从不改变。”
他原本以为沈照山会因为这个少女多多少少养出点儿人味儿来,但现下看来,却还是他想多了。
“但是,海日古,你不觉得她现在这样,傻傻的、什么都不记得,其实比记起事情来……更方便吗。”
说到“方便”这两个字时,他顿了顿,语气中添上了几分犹豫。
确实,崔韫枝什么都不记得,其实对一切都好,她不记得就不会天天想着逃跑,就不会每天想要回家,更巧的是,她把沈照山当她男人,除了每天缠得紧,几乎是一点儿坏处都没有。
这样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沈照山应当明白。
只是不想,沈照山微微掀眸,淡定道:
“我不|操|傻子。”
听罢此言,明晏光手中拿着的药盅子“哐当”一声落地,在羊毛摊子上咕噜噜滚过几圈儿,滚到了沈照山脚边。男人轻轻一抬脚尖,踩住了那还要往别处滚的罐子。
如此正当又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要不是怕死,明晏光真想伸手给沈大阎王鼓鼓掌。
他就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来,偏偏让人无出辩驳,明晏光只好讪讪一笑:“祖宗,你把那盅子捡起来,里面有蛊虫。”
沈照山听罢却是皱了皱眉:“必须用蛊?”
“必须用蛊。”明大夫不复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开始倒弄他那些宝贝虫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怎么?心疼了?”
沈照山没说话,只是将崔韫枝一直往回缩的手拉出来吗,抻开少女紧握的掌心,露出白嫩的指尖来。
崔韫枝抖着想要将手指抽回来,却发现自己愈动,男人便攥得愈紧。
最后她眼睁睁看着一只有自己半个指关节来大的深血红色小虫慢慢爬上了自己的指尖。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叫出了声来,方才还温柔地给自己上药的人,眼下却一点儿都不因为她的害怕而心软。
“夫君……夫君……我不要这个……能不能把它弄走。”
刚开始的刺痛过后,崔韫枝的指尖开始发麻,她眼泪不要钱似得接连滚落,但她的呼救显然与沈照山心中“更重要的事儿”起了冲突,于是她的呼救被无视了。
那蛊虫在崔
韫枝手指上喝饱了血,开始胀大,最后变得比原来大了一圈儿,颜色也变成了鲜血的红。
少女眼前忽然开始变得模糊,男人的面庞在她面前渐渐化成一片儿一片儿散开的墨迹,最先完全失去的是视觉,而后是听觉,最后触觉。
她感受不到那蛊虫了。
*
看着少女沉睡的面庞,沈照山还是原来那个姿势,微微靠在一旁的木柱上,并未言语。
明晏光将那蛊虫收回药盅里,摇了摇,确定那蛊虫没问题了,才过身去。
“下次再问别的吧,得循序渐进,一次问太多,恐会迫着她。”
沈照山转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红珊瑚珠,他微微抬眸,将手一转,撑住了一旁的桌子。
那珊瑚珠随着他的动作而噼里啪啦响作一片。
“没事儿,不用了。”
“啊?为什么……”
明晏光话还没说完,便被沈照山打断了。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你大概知道……啊?你怎么知道的?”
这小殿下说话那样断断续续,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沈照山纵然是神仙下凡,应当也不能一下就把事儿猜全了吧?
却不料沈照山俯身,几乎是有些无奈地对上少女苍白的睡颜。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忽然笑了一声。
“我都不害怕,你害怕什么。”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没人知道话中的意思是什么,可梦中的少女却好似听懂了一般,轻轻皱了皱眉。
将他那一套蛊具都收好后,明晏光自知不该再待下去了,于是便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准备离去。
可离去前,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床上的两人。
沈照山真的一点儿都没有被改变吗?
他摸不准这个主子的意思,可他也算是看着沈照山这一路长大的,他又想起刚刚沈照山那句意味不明的话,思索半晌,还是开口问了。
“照山,这原不该是我问的,可究竟,我也算答应了你……家里人,于理,我该现在就走,于情,我却还想多一句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话沈照山显然是听进去了,他并未抬头,只是顿了那么几秒,而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明晏光静静看着他,男人似乎终于笑够了,才抬头,面上却已经又是那寻常冷峻的神色。
“六年前,我被我三叔算计,和一车子昆戈的奴才一起被送到了大陈。那时候你还没找到我,应当是不知道的。”
沈照山没看他,也没看床上的少女,而是扭头,看着窗外打翻了胭脂盒一般的天际,瞳孔没有什么目的地放远。
六年前……六年前……六年前沈照山不过才一十三岁。
他确实是还没来昆戈。
“那时候你们都不在,你不在,科索图不在,我刚见到栗簌和她姐姐。我那时候太笨了,光长个子不长心眼,什么都信,三叔说跟着他就就能有饼吃,我信了。”
“他拿着张饼把我哄上了囚车,以为大汗会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他其实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对不对。”
说罢,他一笑,像是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一样。
当时沈照山十三岁,是昆戈现任可汗最小的儿子,这位可汗牵着他的手,将他从燕州带回昆戈。
可惜旁人会错了意。
其实他并不被任何人在意。
沈照山忽然岔开了话题。
“其实我以前见过她,我不仅见过她,她当时还指着我,说要嫁给我呢。”
“事实证明,人不能乱说话,是不是?”
沈照山的眼角弯了起来,明晏光却知道这笑全然不达眼底。
他自是听说过这一场六年前的惨案。
那时候昆戈内斗,先王子女众多,相互之间的厮杀激烈无比,与大陈的宫闱秘事相比,也毫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