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是厉九野。
红鸾在半掩的门扉后停步,眸色幽幽沉沉,和此刻的心绪一样复杂难辨。
甚至,有想转身就走的念头。
厉九野本就是故意将她引到这里来的,此刻转身,脸上也没什么意外,语调平静地喊了一声:“师姐。”
“别叫我师姐。”红鸾冷漠回应。
上次他在密林外忽然消失,红鸾心里便有种说不上来的烦闷。
两人一路相处还算和谐,得知自己忘了他们在一起的三年岁月后,她还感觉有些愧疚。
可当记忆恢复,另一股火就在心中烧了起来,恨不得把他揪过来问问,那些是真的吗?
红鸾攥着指尖,沉默,却也不避不闪地看着他走近。
厉九野始终注视着她,那种霜刀般的眼神他早就已经见过了,做过的事,也确实该有个了断,他知道得不能再清楚了:“想起来了?”
红鸾在想,若那些事是真的,她要先扇他一巴掌,再刺上一剑,最后杀了他。
于是她语调缓慢的,一件一件问起:“你一直都是邪魔。”
问话开始的刹那,她隐隐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事,记忆缺失带来的不适随之而来,让她眉心微蹙。
“是。”厉九野觉察出一丝不对,但他承认得快,道歉也很快,“对不起,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易地而处,如果红鸾自己是邪魔,也不可能将这种事告诉一个修士。
所以,他没必要道歉,而她也没必要为他着想,大家立场本就不同。
她拢了拢五指,忍耐着那股莫名的烦躁之意,继续问:“你有什么目的?”
厉九野现在明白过来了,她记忆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至少还没想起那三年,他停顿了许久,才轻轻摇了下头:“没有。”
“修士与邪魔势不两立,我一开始是想杀修士,但见到你后,就没了。”
他有很多藏在心里的险恶目的,可实际都没做,一个接着一个瓦解,最后也不过是想跟着她。她是可以排除在所有恩怨之外的,一个单纯的、与任何事情都无关的存在。
“那师兄呢?”
红鸾没有信他,陆衍身死的那一幕再次出现在眼前,破碎的躯体,满地的鲜血,懊悔的眼神,红鸾深吸口气,反而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地问:“你对师兄做了什么?”
厉九野眼帘垂落,他是懒得去回想这件事的,陆衍活着是个麻烦,死了就成了个更大的麻烦。让他失踪、或是随便被谁杀,都比那种死法来得好。
他很是后悔。
厉九野往前一步,看着红鸾的眼睛,低声回答:“我不喜欢他,想让他知难而退。”
“知难而退?”红鸾语调偏冷,神色讽刺。
“明知受伤却非要逞能,心性不坚所以走火入魔。”厉九野顿了顿,浸在夜色中的眼睫轻轻扫了扫,看过来的目光带着不以为意的淡漠,“他要杀我,我就先杀了他。”
“是他心性不坚?”
红鸾对这话感到荒谬,垂落的右手在这一瞬越过理智,揪住了他松散的衣襟,声色低沉地问,“难道不是你刻意而为?”
“红鸾。”厉九野弯了弯唇角,脑海里突然生出一种试探的想法,被她揪着也无所谓,甚至垂首,近乎与她额头相贴时,语气轻蔑地开口,“是你不愿承认,陆衍就是个废物。”
堕魔也好,丧命也罢,都是他自己没用。
红鸾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渐渐浮起失望之色,握紧的指节亦有些脱力,像不愿多费口舌一般,缓缓吐字:“你疯了。”
厉九野对此不置可否,冷沉的瞳仁罕见地溢出几分期待,在这种情境之下,愈显疯狂,他抬手,毫无温度的掌心抚上红鸾的脸颊。
“对不起。”
从脸颊传来的冰冷逐渐淌过全身,像渗入骨缝的细密雪意,带来微微的战栗感,红鸾无法理解地听着他的道歉。
“我确实没想到,杀了你师兄,会让你这么难过。”
他们额头相抵,红鸾眼中是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一呼一吸都紧密地缠绕在一起。
“你已经见过陆衍了。”厉九野语气温和,注视着她的目光装着万分的依恋与体贴,“如今,只要杀了我,就能让他彻底回来。”
“——你,要杀我么?”
第23章 故事一
要杀么?
红鸾看着他的眼睛, 晦暗的瞳色犹如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蕴着沉静到极致的疯狂。
她的下颌被冰冷的指尖勾着缓缓抬起,脸颊的距离随之贴近, 交缠的呼吸猝然停住。
事态的发展是可以预料的。
红鸾抬着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眸,一瞬不瞬地与厉九野对视, 只要她没有动作, 那个吻就会落下,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几乎在唇畔流连。
厉九野也在等她的反应,会不会抗拒这份不合时宜的亲密,会不会, 杀他。
只是为了陆衍, 她, 还会不会选择杀他?
答案来得很快。
胸膛被利刃撕扯破开的痛意传递到脑海之前,厉九野微微垂首,耐心地追逼着, 四面一片寂静, 像是惊涛骇浪将要被挑起的前奏。
他在波澜迭起时,听到了久违的剑鸣声。
那一日, 霜月剑光落下的瞬间, 就如同山间浮升而出的浩瀚清辉,铺散着冻结万物的冰寒之气, 也是干脆利落地穿胸而过, 没有分毫犹豫,和此刻一样。
本是此生都不可能忘记的一幕。
而过去与现在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更让人一时分不出今夕何夕。
夜幕沉沉, 晚风瑟瑟,红鸾发间金铃无声晃动, 轻飘飘的缎带拂在颈间时,竟也带来了一丝莫名的压迫感,她摁了摁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平静的眼眸垂落,望着踉跄后退、跪倒于地的身影。
毫无疑问,她是个天赋极高的剑修,即便修为全废,自闭于禁崖,重新以琴入道后,仍有一身绝佳的剑术。
而霜月是她的本命剑,不论剑折意断,还是烈火焚烧,都无法磨灭它的存在。
它嗡鸣着,正对跪地之人战栗的肩,和不堪一击的脆弱身躯。
可它也曾玩笑似的划在那人的脖颈,展现过惊鸿一瞥的清影。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刺目的鲜血洒了一地,并仍在不断洇湿滴落,能看出这一剑下手极重,带着直白的怨恨与报复,红鸾凝视半晌,转身离去,一个字都没有留给他。
看似是一如既往的决绝与狠心。
厉九野在那道身影彻底远去之后,才终于支撑不住跌了下去,他倒在湿漉歪折的草叶之间,血水露水混杂在一起,凉意与痛意同时碾压着他的筋骨与残魂。
世界再一次呈现出支离破碎的模样。
他捂着胸口,却忽然笑了,以谁都无法听清的嗓音低喃:“是你......将我拉回来的。”
在他放弃记忆,选择消散之后,是她再一次将他拽回了这个世界。
而他的红鸾,剑法精妙,从未失手,除了这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那道残留的剑气旁雀跃地跳动着,即便它冷冽又无情,甫一触碰便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可他感到一种残忍的甜蜜。
因为,红鸾没有选择杀他。
厉九野笑得咳出了血,眼前已是一片浑然的黑暗,仿若恶鬼要将人吞噬,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蜷缩着,将那道剑意包裹在颤抖残破的身躯里,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但现在的他,已经太虚弱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撑过去了。
*
红鸾踏着夜色回了住处,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阴风的嘶号,她伏在一片黑暗之中,慢慢缩成一团,扣着床沿的指节因下压的力道泛出脆弱的青白色。
真奇怪。
她浑浑噩噩地想,同心相连的主体,难道也会因为客体受伤,而这般疼痛么?
她在半梦半醒间记起了一些往事,蒙在一层厚厚的尘雾之中,隔了漫长的十年岁月。
禁崖在太一偏西北角的孤山深处,据说古时候与其相邻的高峰被雷劈得拦腰折断,倒过来时恰好撞出了一个窟窿,于是便有了现今的石桥与禁崖,千百年来风吹雨打,痕迹斑驳。
石桥很长,一头连着热热闹闹、弟子众多的太一五峰,另一头是阖门自绝、望而生畏的禁崖,日头少,雾气大,阴森森的,所以没人来,连石桥都只修了一半,带着某种戛然而止的惨绝意味。
沾上一个“禁”字,想来就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只有犯了大错的修士才会被关在这。
而红鸾,因为自废修为,被震怒的师尊抓来丢了进去,师尊在外面上了一道锁,她自己在里面也上了一道,关得不近人情,谁也别想进来,谁也别想出去。
但伤痛终也是会过去的。
她废了修为,给了自己惩罚,好像也不能怎样了,她不可能为了师兄去死。
或许师尊是个心软的人,没过多久就把外面的禁制撤了,可她依然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