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林佩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在这里恭候多时。”
高檀的脑中一片混乱。
朝野皆知林佩和陆洗相争多年如水火难容,可眼前的场景又在暗示他——两人曾经在此度过一段和谐美好的时光。
“你受陛下之命势必效死尽忠。”林佩草起一块鹿皮,沾上些许淡酒,“但是比起效死尽忠,你现在更想立功,你想在陛下面前证明自己有用。”
高檀止步。
他见后面的假山石、凉亭、曲桥上闪过几道人影,知此间看似只有林佩一人,实际是戒备森严。
“我年长于你,倚老卖老奉劝你一句话。”林佩道,“想立功,把你搜到的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子拿到陛下的跟前便是头功。”
高檀道:“倘若我偏偏添了一两呢?”
林佩也笑道:“但凡多添一两,这份头功将来就会化成白绫来索你的命。”
高檀色变。
“你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只有得到陛下的信任你们才有权势。”林佩一遍擦拭指印一边解释,“所以我劝你最好不要篡改事实,自己毁掉陛下对你的信任。”
高檀指着园中的花木:“可是你们这又算是什么?后园私会,密谋朝政,欺君罔上!”
林佩道:“你可曾亲眼见过我与陆洗私会?就算私会了,你有何证据证明我们密谋朝政欺君罔上?我们至多是一起赏花赏月,哦对了,还一起养几只小狸奴。”
高檀道:“大胆,如今整座京城都在神机营的掌控之下,在陛下的掌控之下,待我到陛下面前禀明此事,办完陆洗下一个人就是你。”
林佩道:“看来劝是劝不动了,请便吧,你可以试一试。”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高檀甩袍便走。
林佩用松脂养过弦,招呼童子来收琴。
墙倒时扬起的尘埃再一个多时辰之后才落地。
*
御书房内的铜漏滴着水。
朱昱修在书架前徘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腰间玉带。
金铃一声响。
高檀步入屋中。
朱昱修抬起头:“怎么样,有结果没有?”
高檀道:“启禀陛下,历时两月,镇府司、三司共抄没陆洗及其亲信财产近一百万两。”
朱昱修道:“一百万两?”
高檀道:“近一百万两。”
朱昱修道:“那就是不到一百万?”
高檀道:“是,呃,也不是。”
朱昱修道:“朕不喜欢这样含糊不清的说法,像在冤屈好人。”
高檀道:“陛下,所有查到的账册上的数字加起来……共计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
朱昱修笑了:“什么?!”
高檀道:“一两不多,一两不少,正好是这数。”
春雨渐歇。
一缕微黄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御案上。
高檀感到气氛有所缓和。
“真不愧是朕的右相。”朱昱修抱起猫儿摸了摸粉色的爪垫,唇角微扬,“这天地间的规矩都奈何不了他。”
高檀道:“陛下,还有一事臣觉得十分重大。”
朱昱修道:“什么事?”
高檀犹豫片刻,道:“臣等查抄右相府邸之时发现了一堵墙,墙推开,发现右相府邸和左相府邸的偏门之间只隔着一户人家,而这户人家的地早被他们买下来,私建了一座花园。”
朱昱修脸上的笑容渐收。
御书房一时显得有些空寂。
朱昱修放下狮子猫:“你说什么?还有谁看见了?”
高檀道:“臣也不明白两位丞相为何要这么做,回想起迁都路上他们曾经同乘一条船、食同案、寝同榻……恐怕从那时起他们就心意相通,之后皆是在瞒骗外人。”
“朕不是问他们。”朱昱修道,“朕是问你们,谁看见了?”
高檀一怔。
高檀比朱昱修大五岁,除了君臣之义,一直以来他还有些把朱昱修当弟弟照顾。
但是今天,比他小五岁的朱昱修第一次让他感到陌生。
“朕抄右相的家已经担下一个冤屈盖世功臣的罪名,好在他不算白璧无瑕。”朱昱修道,“现在你把这件事告诉朕,是想让朕把左相的家也抄了,成为史书上不仁不义的暴君吗?”
高檀跪地:“臣不敢。”
狮子猫跳到窗台上,睁着一对异色的圆瞳冷冷看看他们。
朱昱修叹口气,扶住书架一角。
即使他现在知道了林佩和陆洗的关系,那也早已不是两人的戏,而是他们君臣三人的戏。
“你听好。”朱昱修淡淡道,“林佩是皇考指定的辅政大臣,是天下文官之首、国家中流砥柱,是霁月清风、正人君子,就冲着名声朕也必须让他善终,何况他的所作所为的确有功于社稷。朕不仅要他本人善终,等他辞世,朕还要追他的名号,荫封他家后代。”
高檀眼中含泪:“陛下的这番苦心真是感人肺腑,臣谨记在心,臣回去叮咛手下——把此事烂在肚子里。”
朱昱修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竹简,凤眸中闪动复杂的情愫:“你可以下去了。”
第106章 狸猫
诏狱是关押三品及以上、年二千石以上官员, 由皇帝下诏才能提审的地方。
三月十五朝会前夕,诏狱里里外外围着三百多名甲士,灯火通明。
自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以来, 这里先后关押过李良夜、渠公二人, 陆洗是第三个。
关犯人的地方本应是牢房, 但朱昱修嘱咐高檀给陆洗安排了一间院子。
院子里有一副晾衣的竹架、一口井。
风吹过, 墙外的杏花花瓣落在墙角。
一位黑衣人提着木盒从巷子里走来。
屋子透出昏黄烛光。
菱纹窗一扇开着,一扇关着。
陆洗坐在窗边,身穿纯白的棉袍, 头戴网巾, 脚踩木屐。
妞儿侧躺在他怀中,尾巴时不时地勾一下。
三色的毛发被梳理得蓬松而柔顺, 只是呼吸已经很微弱。
——“喵~”
陆洗道:“你后悔跟着我吗?”
妞儿的耳朵尖动了动。
陆洗笑道:“知足吧,你跟我以后再没有过过风餐露宿流浪街头的日子,冬天有温暖的窝棚, 肚子空了有鱼干吃有羊奶喝,应当算过得好的。”
那只耳朵又扇了一下。
陆洗道:“来世你还愿意认我做主人吗?”
妞儿抬起脸,喵喵地叫唤。
陆洗弯起眼睛:“好, 好, 我也很想再养你这么一只小狸奴。”
一阵风吹进窗户, 似一声叹息。
烛火熄灭。
陆洗哑着嗓子唱乡调。
月光如洗。
窗柩映出黑衣人的剪影。
黑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白净清隽的脸庞。
陆洗看向窗外:“你怎么来了。”
林佩道:“我来接妞儿。”
陆洗道:“知道它想去哪儿吗?”
林佩道:“回故乡。”
陆洗笑了笑:“它自幼年便漂泊四方,哪里还有故乡,怕是连川西在哪儿都不记得了。”
林佩道:“你觉得它想去哪儿?”
陆洗把手搭在窗台上:“它想去淮南的一艘船上, 随水波晃荡,看朦朦烟雨。”
——“喵呜。”
二人说着说着,妞儿闭上眼, 垂下尾巴,在他们的陪伴之下寿终离世。
林佩看不清窗户里面的人的表情,只看到窗台边的手紧紧地抠着木框,指节发白。
“把它交给我。”林佩握住那只手,轻柔地抚摸手背,“让它入土为安。”
陆洗道:“知言啊。”
林佩道:“只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见你还算体面,我便放心了。”
陆洗道:“这盘棋是你赢到了最后。”
林佩道:“现在说这话,好像当初你不知道自己会输一样。”
陆洗一笑,反转手腕,与林佩十指相扣。
林佩深吸了口气。
明日就要朝议,他早已把条陈熟记于心。
只是越熟记于心,越为陆洗的处世之道所折服。
列在同党名单之上牵涉贪污受贿、勾连商贾、私改政令等人分为三种。其一是自愿同担惩罚的人,包括于染在内,这些人多已提前把财产转移,不再连累家人朋友;其二是还想要名誉前程的人,如林倜、柳挽、邓柏闻等,这些人退还了之前分得的利,勾销账目,皆得到妥善安置,没让镇府司和刑部查出一星半点的痕迹。
其三为数最多,是曾经为陆洗做过事但后来不再受控、借陆洗的声势谋一己私利之人,如何春林、陶文治、湖广河中两省布政使、湖州知府、辽北左右后三处卫所副使等,这些人并没有提前收到提醒,和陆洗本人一样在顷刻之间被查抄了所有的身家。
这两个月的时间,陆洗把曾经为自己做过事的人都安排得清楚明白,精准无误地凑出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的赃银,逃过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