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林佩道:“从前恩师常与我和师兄说一句话,现在我讲与你听——为官之道,入仕到五品看人情世故,五品到三品靠身家背景、靠站队、靠上面的扶持,三品要再往上就与前面相反了,最终,看的是谁能独善其身。”
  温迎道:“若不能逃过规则,就成为规则本身。”
  林佩笑道:“没想到你领悟得这样快,我没看错人。”
  温迎道:“大人谬赞,只是这‘天问’具体指的是什么,我还是不很理解。”
  林佩道:“当朝中有一股势力已经凝聚成一座山、一道墙、一条河,无法再化解疏通的时候,君主一定会找到另一方势力询问解决之道。”
  思绪回到当下。
  丝编交叉穿过竹片两端的凹槽,竹片依次串成简。
  温迎琢磨片刻:“陛下的这次召见便是‘天问’。”
  林佩道:“是。”
  温迎深吸口气,手停下。
  林佩接过那卷竹简装入套筒,平静道:“很多人到御前,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要回答的是如何剪除对立一方的势力。”
  温迎道:“难道陛下要问的不是如何收回陆相的权吗?”
  林佩微笑:“是,但这只是表面,实际上陛下已经明白陆洗的权是一定要交的,他真正想问的是我愿不愿意去做这件事,去替他承担风雨与罪名。”
  温迎听出一身冷汗:“该如何应对呢?君主之所托,臣子本当不遗余力。”
  林佩道:“这就是许多人都会犯错的时候,实际上,如果想立于不败之地,哪怕那一方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都万万不能接这件差事,因为——你挥了刀,往后便首当其冲。”
  温迎点了点头,忽又醒悟,站起身来。
  ——“大人!”
  五更梆子敲过最后一声,值房窗纸透进蟹壳青。
  檐角残夜与晓色撕扯出淡淡霞痕。
  林佩走入宫门。
  *
  殿庑临栏设座。
  朱昱修在上次见陆洗的位置与林佩见面。
  龙椅上铺着明黄锦垫,椅背浮雕五爪团龙;
  左侧交椅镂空雕有松鹤纹;
  中间搁一张云石小几,面上的木纹有如川流。
  朱昱修道:“林相不必多礼,请坐。”
  林佩道:“谢陛下。”
  竹子套筒放置在交椅旁的矮架上。
  朱昱修招了招手。
  阮祎躬身捧来一只玉碗,揭开时泛出参茸香气,琥珀色的汤羹里沉浮着切片雪蛤,两枚透明的珍珠粉圆卧在其中。
  朱昱修笑道:“林相,这是太医院用长白山十年老参配的珍珠雪蛤羹,取‘珠玉养心’之意。从前老太傅头疼时饮一盏,说它最是使人熨帖,有安神的功效。”
  林佩凝视许久,谢圣恩,端起来喝。
  药膳见底,双龙戏珠的雕纹浮现,足以见是御用之物。
  林佩放下碗,再度起身行礼:“谢陛下关怀,臣不胜惶恐。”
  朱昱修道:“朕听说你身体不适,本不想打搅,但眼下情势实在危急……撤军的旨意是下了,可是十万平北军留驻迆都,迟迟没有班师,朕不知如何是好。”
  林佩顿了顿,说道:“陛下,朔北之地年产的粮食有限,供不起十万大军过冬,左右都督府与中军精锐共三万余人,加之三千营、神机营的一万兵士,再加北直隶境内可以征调的兵力,据守居庸关半年绰绰有余,等到第二年,南京方面的军队前来支援京师,而平北军则缺少后援,则他们断难取胜,陛下可高枕无忧。”
  朱昱修脸色微变:“计算兵力做什么?朕以为右相只是心中有顾虑,断然无有反意。”
  林佩道:“臣也不喜动用武,计算兵力是为了让陛下安心,这些是谈判的筹码,正因为筹码足够,事情才能够和平解决。”
  朱昱修道:“对,对,和平,朕希望和平。”
  林佩道:“为了和平,右相必须交出朔北地权和兵权。”
  朱昱修伸出手想拉林佩坐。
  林佩垂眸不动。
  朱昱修咽了一下,忍住情绪问道:“你认为朕应该如何做?”
  林佩道:“北伐乌兰的功绩煌煌烨烨,朝廷不能不褒奖,其中的关键是如何褒奖。臣与陛下说两个人,一个是闻远,一个是臣之弟林倜。”
  阮祎来收碗。
  云石几面上凝结的水痕迅速退去。
  林佩走到交椅前:“闻远是真正在战场上拼杀效力的人,该记功封赏,而林倜作为提供支援的人,本也有功,可他是通过勾兑盐引出的力,只效忠于右相一人,这种就断不可奖励。”
  斜长的人影融于柱影。
  朱昱修道:“如果褒奖不一,他们内部就会产生矛盾。”
  林佩缓缓坐下:“是,当下宜用高官厚禄换掉右相手中的兵权,后施离间计剪除他在朝中的党羽,再行废黜之事,平息其余大臣的怨气。”
  朱昱修笑了一声,语气之间有几许凄凉:“朕就知道。”
  林佩道:“怎么?”
  朱昱修道:“当初你让朕下撤军的旨意,是明知右相不会听从,故意给他设圈套。”
  林佩道:“陛下若要这样想臣,臣没有话说。”
  “既然是你设的套,就由你亲手收绳索。”朱昱修追着道,“朕打算再下一道旨意,令右相先回宣府大营,你去与他谈判。”
  林佩道:“臣愿往。”
  朱昱修怔了一下,没想到林佩应得如此果断。
  林佩却等候多时般地平静道:“收回朔北地权是臣的主张,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晨光披泽宫城。
  琉璃瓦映着金红光芒,千百座鸱吻同沐朝阳。
  朱昱修摩挲龙椅扶手,定下心神,说道:“朕意已决,就劳烦林相奔波这一趟了。”
  林佩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劝右相交出调兵符节,随臣返京。”
  朱昱修的凤眸中映着对面那人官袍上的团花。
  香烟在君臣之间织出朦胧的纱。
  林佩正欲告退,忽见朱昱修往前挪了挪身子。
  朱昱修叫道:“林相。”
  林佩拱手:“臣在。”
  朱昱修拿起矮架上的竹子套筒:“你的东西忘记拿了。”
  竹简在筒中晃动,发出咚咚响声。
  林佩笑着接来:“此乃臣之手书,今日进献陛下,以表臣对陛下承天景命的殷殷期盼。陛下年少临朝已显圣主之资,臣愿陛下如明珠历经磨砺而愈显光华,成就垂拱之治。”
  许是他很少在朱昱修面前笑,这罕见的一笑,让朱昱修仿佛看见裸露岩壁上生出的一支雪白的莲花。
  朱昱修叹息一声,交心道:“朝中政务已经很复杂,不承想人心更复杂,满朝臣子人人面上都蒙着几层纱,朕看不清,有时觉得你和右相是水火不容,有时又觉得你们私交深厚,你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估计朕永远也不会知道。”
  林佩放缓语气,耐心道:“陛下需要的不是一双能看清万象的眼睛,而是一张网,眼睛再明亮,能看到的至多只有水下三尺,而网孔整齐均一,哪怕水深不见底也绝不会有失偏颇。”
  直至此刻,林佩才不紧不慢地打开套筒,让朱昱修看到真章。
  【臣林佩谨奏:
  伏惟陛下绍天明命,统御万方。然世道如川,人心似水,涌动不息实乃亘古之常。臣观历代治乱,非在人心叵测,而在规制未明。今余三事,敢陈愚见:
  一曰稽古明制。凡遇典章疑义,可查《兴和大典》为据。本朝集天下典籍,如治水之堤、治田之赋、治吏之术,足为万世准绳。
  二曰律法为纲。刑部新纂《大阜律》已含漕运新法,商律亦在修撰。譬如商贾课税之事,旧例每致纷争,今当以明文定分止争。
  三曰抡才通道。州县学宫宜增廪膳生员额数,岁贡监生当严考绩。勿复使寒门士子因县试锁院不公而投河,此非人才之凋,实乃上升之路壅塞所致。
  臣老病之躯,犹记先帝托孤时“持心如秤”之训。昔文帝罢肉刑而天下归心,仁宗开科举而野无遗贤。愿陛下以规则为尺,纲举目张;以民心为水,广布仁德,终不覆舟。
  今以此疏为结,伏乞圣鉴。
  兴和五年十月】
  林佩道:“这就是臣为陛下编织的网,臣之后,陛下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朱昱修把竹简抱进怀中。
  午时,飞鸟散,天空万里无云。
  林佩走出宫门。
  *
  一日后,诏命发往迆都。
  二十日后,陆洗带三百卫兵回到宣府大营。
  林佩安顿好京中相应事宜,令吴清川带三百人做护卫,动身前往与陆洗谈判。
  第103章 天问(中)
  深秋霜重, 郊野草黄。
  孤雁掠过烽燧。
  官道上的辙痕冻得发硬。
  宣府大营的辕门高耸,两根合抱粗的松木立柱夯入黑土,顶部横架悬挂“宣府镇”铁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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