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城下战火纷飞。
  两位钦使被带入营帐。
  沙盘上的乌兰城模型插满小旗,几支折断的箭矢散落在案几旁。
  帐外传来的厮杀声更显得帐内空寂——原本该站满将领的位置,此刻只剩下几把交椅。
  烛火将一人的身影投在帐布上。
  陆洗整装恭迎。
  文吏站在一旁。
  正使道:“右相,你们怎么就打到乌兰城下了?!”
  陆洗笑道:“二位勿怪,众将都在前线拼杀,某就在这里接旨吧。”
  副使道:“这道旨意不单是给你一人的,也是给平辽总督府的,恐怕得让平北军、凉州军和广宁军至少都来一位将领再当面授予。”
  陆洗闻言拍了三下手掌。
  幕后走出三个军官,其铁甲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这样便可以了。”陆洗看向那位副使,“二位放心,你们办的是公差,行迹有驿站记录可查,既到了我营中,就算完成了任务。”
  副使作罢。
  正使清了清嗓子,打开筒盖,取出卷轴。
  陆洗甩袍跪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察北疆军耗甚巨,瓦剌、兀良哈异动频繁。敕令平北、凉州、广宁诸军即日班师,固守九边。俟虏情有变再图征伐。钦此。”
  陆洗听着旨意,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很快又恢复平静。
  宣旨的仪式结束后,二位钦使对陆洗行礼。
  陆洗顺便问候了一下阮祎和贺之夏,请他们到后营休息。
  “军情紧迫,我等不多停留。”正使道,“请右相手书一封答复或是给一样信物,我带回去也好向陛下复命。”
  “明白。”陆洗笑了笑,让文吏取出回执。
  两位钦使当日踏上返程。
  陆洗牵过马绳,转身朝战场的方向走去。
  文吏跟在后面。
  陆洗道:“适才陪我一起接旨的人,你和那三名侍卫,你们可以走了,回到迆都之后到梅庆铁矿找飞逸,飞蓟堂已经为你们安排好去处。”
  文吏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大人。”
  陆洗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文吏道:“大人冒此风险,恐怕将来自身难保,却还为我安排后路,我心中有愧。”
  陆洗笑道:“那不一样,你又没享过富贵,我却是实实在在享过了。”
  文吏忍住眼泪,呜咽不成声。
  陆洗拍一拍马鞍,跃上马背:“好了,不与你多说,我还有正事要做。”
  北风卷着黄沙掠过连绵的军帐。
  过去两个月里,乌兰这座矗立在戈壁边缘的坚城已经让阜国大军付出了惨重代价。
  第一个月的战事在铁锹与夯土声中开始。平北军的数万士卒昼夜轮替,在城外三里处筑起土垒。每当夜幕降临,火光便如星河般在工事上流动,士兵顶着塞北初秋的寒风将烧熔的沥青浇灌在木栅间隙。
  可阿鲁台的骑兵来得比预期更早。
  某个黎明,探马嘶鸣着冲回大营,报东南方向出现阿鲁台部军队。
  李虢当即率八千轻骑出阵。他把部队化整为零,令每百人队拖拽树枝奔驰,顿时使三十里外的山隘黄尘蔽日。
  阿鲁台部先锋望见沙尘中影影绰绰的旗帜,又听得四面胡笳声此起彼伏,竟以为中了埋伏,匆忙下令掉头。李虢趁此良机从侧翼闪击,将敌方军队吓得阵脚大乱。
  此战阜军折损仅百余人,驱敌先锋三十里外,然而就在李虢打算回军加入攻城时,空中飞来箭矢,左右又杀出了数百名骑射手。
  阿鲁台是只老狐狸,一次不成就分多次骚扰,连续数日的拉扯逼得李虢无法抽身。
  第二个月,西南方面亦陷入苦战。
  张斌往回走还不到七日便得知瓦剌王子巴图尔劫掠了凉州道上的二十万石军粮。
  他处变不惊,料想敌方带着粮草一定行动缓慢,深夜带钩镰和盾牌组成的部队冲向瓦剌大营,用火光惊扰马匹,连挑七名将领,把巴图尔的亲兵和其余部队分割开。
  凉州军血战三日,分头击破,直到巴图尔溃退西逃。
  月末,张斌带着军队和抢回的粮草赶到乌兰加入攻城之战。
  阜军没有料到的是——鬼力赤提前收割了秋粮囤于城中,又从北方部族调集了三万人前来守城,城池一旦破损即重新修补,历经两个月炮火依然如钢铁铸成的一般矗立着。
  兵卒每日重复着攻城流程:寅时造饭,卯时列阵,在火炮掩护之下推楼车冲城,到城墙底下爬云梯,登到上面又被杀退,然后看同袍被浇滚油摔下去……
  鞑靼人不擅于筑城和守城,然而由于乌兰乃是鞑靼王城,城中多数是本族人,只要鬼力赤没有放弃抵抗,外敌没那么容易能啃下这块硬骨头。
  阜军最后的一批粮草也即将耗尽。
  陆洗算着日子。
  他们只剩三日就要断炊,急需一样东西激励士气,一鼓作气方能攻下难关。
  战场的喊杀仍不停歇。
  “杀。”
  “冲啊。”
  “开炮。”
  嘶哑的声音透出疲惫。
  天空成群的乌鸦盘旋啄食。
  断箭残戈斜插在血泥之中,河水混合着血水在低洼处汇成一个个暗红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火油烧焦的尸体散发出的气息。
  “陆相。”闻远的脸被火光照出一层油光,眼中泛着血丝,“陛下的旨意是什么?”
  陆洗没有回答,目光越过硝烟望向北方。
  他的耳边响起白虎的咆哮。
  他的瞳孔映出城头那面被火烧出破洞却始终不倒的鞑靼王旗。
  “鸣金收兵,今日提前归营,全军好好休整。”陆洗道,“明日在中军大营前搭台,我要喊话。”
  月西沉,军营终于陷入短暂的沉寂。
  伤兵营里的呻吟渐弱,几处未熄的篝火偶尔爆出火星。
  铁甲堆叠在帐外,马厩里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嚼着所剩无几的草料。
  *
  从乌兰城头往外望去,对面的营地像一片暗红的云。
  鬼力赤踏着染血的台阶登上城楼。
  他伸手扶起一个独眼的百夫长,解下腰间的皮袋,把马奶酒倒入对方干裂的唇间。
  “长生天的勇士们。”他的声音像砂砾摩擦石墙,“你们的每一道伤口都是织就王旗的金线。”
  士兵们点头应是,有人用刀鞘敲击垛口鼓气。
  亦思跟随鬼力赤走进西南箭楼。
  亦思道:“大汗,今日阜国提前收兵,是不是他们要撤退了?”
  鬼力赤一笑,握住旗杆道:“你还不了解陆洗吗?别心存侥幸。”
  亦思低下头,嘴角抽动。
  “他是冲我来的,只要我还在这里,他绝不会善罢甘休。”鬼力赤抬起头看着图腾,笑叹道,“今日他提前收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明日的炮火会更加猛烈。”
  亦思道:“大汗,虽说是如此,城中粮草已经只够支撑三日,再拼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没敢说下去——鬼力赤的眼神如利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鬼力赤的另一只手中握着阿罗出留给自己的第三个锦囊。
  他其实已经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只还留有一丝的侥幸,希望对方先扛不住而撤退。
  前日,他下令拆毁城内贵族府邸,将梁木巨石运上城头充作滚木礌石。又命工匠熔了王帐金器,浇筑成数百支狼牙箭镞。
  城中妇孺用棉被浸透仅剩的桐油,制成火毯堆在垛口。
  最令人心惊的是三百头被饿了三日的獒犬——它们颈系铜铃,獠牙上淬着蛇毒,只等城破时扑向敌阵。
  鬼力赤凝视对面的暗云。
  他能看见阜国正红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传令全军。”鬼力赤命道,“严阵以待。”
  双方都在等待最后的一战。
  东方泛起鱼肚白,号角声撕裂晨雾。
  士兵们披甲列阵,长矛如林。
  传令兵策马穿过正在集结的方阵。
  闻远、董成、张斌站在队列中。
  李虢仍在抗击阿鲁台部的骚扰,派了副将到场听令。
  “战士们。“陆洗穿着明光甲,挺直脊背,大声说道,“乌兰城就在面前,胜利就在面前,这一战为的什么,不说废话,为的是你们腰间将系上的金鱼袋,为的是族谱上朱笔写就的功荫,为的是归乡时能让老母妻儿住进青砖大瓦房。”
  士兵们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眼神变得明亮。
  陆洗道:“更要紧的是——若今日不踏平此城,给他们喘息之机,来日他们就会卷土重来,烧杀抢掠,践踏我们的祖坟,掳走我们的骨肉同胞。”
  前排几个老兵的眼眶泛红。
  陆洗顿了顿,从胸前取出一道卷轴。
  朝阳照在明黄绫缎上泛出醒目的光。
  闻远往前半步,深吸口气。
  董成道:“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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