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话音刚落,第三道军报接踵而至。
  ——“广宁卫八百里加急,兀良哈国师塔宾借兵三万予阿鲁台,现正从右翼包抄我军,距此不足百里!”
  暮云沉沉。
  天际最后一缕残光被吞噬,雷声闷响,似有千军万马在云层后擂鼓。
  陆洗倏地起身,眼中情绪如浪涛翻涌。
  第98章 进退(三)
  变化来得太快。
  陆洗在出征之前就预料过诸多困难——阜军深入鞑靼国境, 战线进一步拉长,地理不通,环境不熟, 物资消耗速度成倍增加;鞑靼主场作战, 作为被逼入绝境的一方必当拼死抗争, 战力不容小觑;朝廷各方势力涌动, 尤其南方世族对于北伐的耐心几乎已到极限,倘若听闻他们的行军日程超出原定计划,必然要到御前参奏。
  以上他都想过, 却不想鬼力赤借一场葬礼的时机攻破了阜国与瓦剌、兀良哈先前的联盟。
  涉及邦交大计, 如果他现在冒险坚持进军,即便是打了胜仗攻下了乌兰城, 因事应奏不奏、军费大幅超支、擅权专政,回京之后也难逃被安上割据一方的罪名。
  可如果他放弃时机,让三军各自回防, 等待他的是一锅架在火上的温水,朔北之政又要经历一系列变动才能稳固,而鬼力赤一定会趁机恢复实力, 卷土重来。
  正当他纠结之时, 听到帐外传来鼓声。
  咚, 咚,咚。
  战鼓擂响。
  一名副将拿着木槌挥舞双臂。
  宋轶撩开帐帘。
  闻远、董成、张斌、李虢等将领穿戴好了盔甲,站成整齐的队列。
  鼓声渐密。
  “你们……”陆洗走出来看了一眼,抬手挡住光线, 往回走,“……稍等,我还没想好。”
  闻远道:“陆相, 我们不是来问你要说法的,也不是现在就要你做出决断。”
  火堆里飘出的暗红余烬落在战靴前面。
  陆洗停住。
  张斌道:“平辽总督府三都司十八卫所从前是一群无头的苍蝇,你来了之后才把各路兵马拧成一股绳,让军需粮饷有了着落,更让将士们心里都亮起一盏灯。”
  李虢道:“前年阿鲁台率众攻打广宁,是陆相和闻将军不惜性命向迤都进军,才解了辽北的重围,保边关百姓无虞,事后,陆相上奏为我等请功,从将校到士卒,从军户到眷属,皆受朝廷恩赏。我李家三房子弟俱得擢升,族中老幼皆领抚恤,此恩不报,枉为男儿。”
  闻远笑道:“陆相,我们不是逼阵,只是想告诉你,若你想打这场仗,哪怕现在一到圣旨追来令班师回朝,将在外,君命亦有所不受。”
  天空灰暗下来。
  灰烬却在风中复燃出火星。
  陆洗心中的犹豫在此刻被打消。
  他转过身,握紧刀鞘。
  他决定要战。
  当夜,大营火把通明。
  帐外点起柏枝。
  帐内众人挑灯议事。
  地图之上新画出一道道丹砂印记。
  烛火照亮东边。
  李虢用手点着和林之地,笑着道:“阿鲁台是一只老狐狸,擅于利用地形伏击,也很会打游掠,但他这人过于爱惜自己的亲兵,舍不得火器,一旦逢遇正面大战便畏畏缩缩,这次他从右翼来攻,我们只要虚张声势,摆出随时要与他决一死战的架势,他必不敢用命。”
  陆洗道:“倘若他派出兀良哈的兵马,将军能有几分胜算?”
  李虢道:“塔宾是什么样的人,陆相应该也很清楚,他手下能征善战之人这些年大多忙着做生意,生得一身肥膘,若是兀良哈军队为先锋冲阵,纵人多也不足虑。”
  陆洗道:“好,李将军负责右翼防线,可多布疑兵,重点抵御阿鲁台。”
  李虢道:“领命。”
  张斌的神色更凝重些,择机插入谈话:“右相,末将有一请。”
  陆洗道:“如何说?”
  宋轶举起烛台,沿着行军路线往西边照。
  张斌拿笔画出一圈地域,道:“科布多旧部大多骁勇善战,只因脱火死后陷于内乱才被我军一举拿下,可现在是瓦剌王子带领亲兵前来,他们毕竟都是蒙古族人,同气连枝,拖下去必然尾大不掉,而且随时可以东出迤都拦截我军归路,不是件好事。”
  陆洗、闻远等人想起上次北伐之时脱火部的半道闪击,记忆犹新。
  陆洗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分兵回击瓦剌的这支军队。”
  张斌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我想带本部三万人回去,并请闻将军这里支援三万人,先夺回科布多地区的几座关隘,击散巴图尔,再与平北、辽北两军会合。”
  闻远听说微皱眉头,欲言又止。
  陆洗道:“子渊有何难处,但讲无妨。”
  闻远道:“往返科布多再会合至少需二十日,围城建造工事至少十日,攻城至少十日,就算中军先行抵达乌兰,亦只能省三五日,这还没有算归途。兵部今年拨下的钱粮少,后方供应本就吃紧,再拖延如此之久,我担心还没打下乌兰城便已耗尽钱粮。”
  一滴蜡油从盏中滴落。
  宋轶回过神,连忙扶稳烛盏,抱歉笑道:“我走神了,我在想——闻将军所虑甚是,但恐怕你只算了兵部明面上的拨款。”
  众人这才回忆起来——一路所见的运粮车的确不都是插着“兵部督运”杏黄旗的青布车,车的形制各异,许多还印着某某商号的标记。
  陆洗思忖片刻,为稳定军心,让宋轶道出了实情。
  “怎么回事?”闻远问道,“难道说我们还有额外的物资?”
  “各位将军请安心。”宋轶说道,“陆相在出征之前就做了部署,征得战备粮五十万石,由河中卫运送,已悉数囤放于朔北境内,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军械、马匹和油、盐等物资,今从迤都之道往军中运送,足够再多一季之用。”
  闻远眼中一亮。
  众将惊奇。
  这个消息犹如黑夜中的一束光明。
  张斌按住胸膛,长舒一口气,像吃下了定心丸。
  “陆相真是有挪移乾坤的本事。”董成哈哈笑道,“如此,张将军往返作战的时间便可以宽裕一倍,既能及时会师,还能保存战力。”
  天明,各军分头行动。
  陆洗令宋轶携带密奏回京。
  【臣洗谨奏:闻瓦剌、兀良哈背弃盟约,臣恐贻误战机,未敢拘泥常例,已督率诸将星夜向乌兰进军。军情如火,不及候旨,伏乞圣鉴。】
  *
  盛夏,树上的知了聒噪不停。
  一股关于北伐内情的流言从京郊扩散开,沿着大街小巷涌入内城。
  ——“朔北现在是右相陆洗一手遮天,每年借北伐向朝廷要钱要粮,其中近五成都悄悄转进了他们自己的钱庄。”
  ——“前年刚和鞑靼打完,今年又打,还不是因为打了才能领军饷。”
  ——“宣府的骁骑营平时训练顶多两三千人,向朝廷却报三万人,简直荒唐。”
  ——“乌兰一带贫瘠荒芜,本就无人防守,他们往那儿随便插一杆旗,回来可不得了,吹嘘成盖世奇功,一个个都封官进爵。”
  是日,几个五军府退役的老兵在酒馆一边划拳一边聊这件事,突然房门被踢开,五成兵马司的一队衙役鱼贯而入。
  柳挽一只脚踏在板凳上,拍桌子呵斥:“何人在此散布谣言!”
  老兵站起来往刀口上顶:“这可不是我们说的,从北边关市来的商贾都这么说,有本事你封了这条街,全都抓起来!”
  后边几个兵痞笑道:“拿刀吓老子没用,咱们上顺天府衙门去说!”
  柳挽吐了口唾沫,挥手:“带走!”
  刀架在脖子上,几个老兵这才服软,嘟囔着被押走。
  长街之上的人群熙熙攘攘。
  马蹄骤响。
  ——“紧急军情!避让!避让!”
  从北境传回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穿过满城流言抵达兵部。
  *
  午后,文辉阁摆上冰鉴,一片白雾缭绕。
  林佩正要午睡,突然被贺之夏叫醒。
  贺之夏也有些抱歉,他知道林佩这些日子犯不寐症,为能安心休息才叫凌阴署备的冰。
  “无妨。”林佩撤去瓷枕坐起来,轻咳一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贺之夏道:“瓦剌和兀良哈突然闭市,各自出兵增援鞑靼,对我军形成三面包夹之势。”
  林佩道:“军报拿来我看。”
  贺之夏道:“陆相还让宋参议带回一封呈给陛下的密奏,戳的是相印,我没有折封。”
  林佩顿了顿,伸出手:“也先放我这,过一会儿着人送进宫去。”
  纸页翻动。
  林佩浏览了一遍军报。
  “既已开战,眼下最要紧的是筹措粮草、增派援军,做好打硬仗的准备。”贺之夏的官袍贴在后背露出一片汗湿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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