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梁宁的双腿用皮带固定在踏板上,膝头摊着火器图册,一边校对,一边扯着嗓子指点炮手瞄准。
“炮口再降些。”梁宁道,“这炮的后坐之力能掀翻半堵土墙,所以角度一定要对。”
炮手听着指令一圈一圈摇动转轮。
陆洗抬起手挡住太阳,望向对面。
闻远道:“梁先生精研火器三十载,《铳炮图说》、《火器要略》皆出其手,边军所用十之六七皆经他改良,唉,可惜天妒英才。”
陆洗道:“为他准备的那门炮造好了吗?”
闻远道:“和工师交代过了,好了。”
陆洗点头。
——“梁主事。”
陆洗走近时,轮椅上的身影明显僵了僵。
梁宁挣扎要行礼,被陆洗按住肩膀。
他的棉服里面空荡荡的,被这么一压就塌了许多,只剩骨头架子撑着。
陆洗笑道:“听说你在工部大显身手,两三年间把本朝所有的火器都改良了一遍。”
“下官分内之事。”梁宁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忙用袖口捂嘴,雪青官袖立刻洇开暗红。
陆洗没有追问,只朝后面挥一挥手。
一架披着红布的铁炮被推到众人面前。
半年之前梁宁去辽北验炮归来,于大雪之夜忽呕黑血。医官切过脉后摇首叹道:“寒毒入髓,如灯油将尽。”梁宁因长期吸入硝烟硫磺染上肺疾,被断言只能再活一年。
工部知道这个情况,特许梁宁升品致仕,但被梁宁拒绝。
陆洗听说之后一直想找机会来看望,正好北伐乌兰之事已定,便让宣府大营安排了检阅。
梁宁擦干血迹,豁达笑道:“你们不必唉声叹气,我此生唯憾乃是年轻之时便被震坏了腰腿,再不能堂堂正正站着。可如今——\”他拍着奔狼炮的膛管,眼中精光迸射:\“这铁疙瘩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便如同老夫亲自站了起来!值了!“
陆洗道:“先生为陆某打造的开元弓在塞北可算救过大军一命,今日请先生亲手揭开这块红布,受将士们一礼。”
梁宁道:“陆相,这是?”
陆洗道:“先生,请。”
梁宁咳了咳,伸出手去。
红布落下,露出里面通体玄铁锻造的炮身。
这是奔狼炮,却不是普通的样式,炮管刻着群狼奔袭,炮口是一张狼口,在炮尾处深深还镌着两个篆字——“梁氏”。
梁宁的眼瞳震颤:“这……”
陆洗道:“朝廷给这门炮特批了名字,从今以后它叫‘梁氏炮’。”
炮手拽动引绳,火星燃到尽头。
轰!
炮口喷出的赤焰将空气撕开一道裂痕,弹丸在空中划出灼热的轨迹。
对面的草靶顿时炸裂,燃烧的碎屑如万千火鸦掠过长空。
全军以刀击盾。
将士随即齐声唱和。
“铁马踏破乌兰雪——诛尽贼寇!护我山河!”
梁宁仰头靠在轮椅靠背上,闭着眼,嘴唇微微发抖,抿出一丝释然的笑容。
闻远穿过风沙走到陆洗身边。
“陆相,将士们皆愿追随你再度出征。”闻远道,“这一次我们定能攻破鞑靼的都城。”
陆洗点一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听见身侧盔甲坠地。
“子渊,你做什么?”陆洗道。
“陆相今日的心情,别人或许不知,我是知道的。”闻远单膝跪地,抱拳道,“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北征了,愿将七尺酬天地,换得山河万世宁。”
远处飞灰徐徐飘落。
陆洗长吁一口气,拍拍手,笑着扶起闻远:“得遇将军,陆某三生有幸。”
阅兵仪式之后,宣府大营士气大振。
陆洗回京过出征前的最后一夜。
*
澹碧园的海棠盛放着。
——“知言,知言。”
陆洗快步走过曲廊,看见屋檐下挂着的一排灯笼,又忽然放慢脚步。
空气中飘着一缕饭食的香味。
陆洗抹了把脸,靠廊柱坐下,把自己藏进阴影中。
他的心在冰与火之间熬煎,一方面很想见林佩倾诉衷肠,另一方面又怕受到苛责。
就在这时,一只灯笼出现在眼皮之下。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一袭青衫、一张清隽的面容。
林佩方才明明听见陆洗在叫自己,不知这一段路怎走了这久,所以出来寻找。
玻璃光转。
“陆大人,陆侯爷,陆将军。”林佩一边拨灯杆一边笑道,“郎君盼你多时矣。”
陆洗抿了抿干燥的唇:“知言。”
林佩道:“明日就要出征,今晚还回来得这么迟,险些以为你又要不辞而别。”
陆洗抓住木杆,往自己面前一拽,吻了吻那执灯的手。
林佩道:“快来吃饭。”
陆洗踩着影子跟在后面:“我如此一意孤行,惹你不高兴了吧?”
林佩走到房门口,浅叹一声,从仆人端来的水盆里拿出布巾,拧干水,递给陆洗。
陆洗道:“多谢。”
“公事就不谈了。”林佩瞧着他,“于私,我还是要折梅酿春酒,祝你一路平安,早日得胜归。”
陆洗道:“你还愿意给我写信吗?”
林佩睨了他一眼,往饭桌走去。
陆洗道:“到底愿不愿意?有时我就是见不得你这份气定神闲,你不知道,我宁可你私下跟我大闹一场,求我不要那样做……可是你永远如此的井井有条,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林佩提起银壶倒酒:“你不就是见我这样才心安么。”
陆洗擦干脸,映入眼中是一桌热气腾腾的佳肴。
莲纹盘中盛着胭脂鹅脯,琥珀油光映着青瓷;旁的面皮透如蝉翼,裹着火腿春笋丝;两盏玉碗里的是三脆羹——嫩芹、莼菜、茭白。
陆洗心中一暖,忙又拿起布巾擦过泛红的眼角。
只要林佩不亲自动手做菜,《白门食单》里的菜肴就是天下第一美味。
陆洗的肠胃经过调理比从前好许多,虽然还是吃不得辛辣油腻,但连贯进食已不成难事。
二人坐下。
陆洗盯着林佩的手出神。
林佩以为陆洗在看他手边摆的一只莲瓣青瓷盘。
“这道菜叫安归作。”林佩平和道,“取青鱼中段薄切,以秫酒、橘皮丝层层叠腌,再浇一勺梅子卤,旁缀两枚带蒂的小紫茄,谓之安柄,寓意平安有凭。”
陆洗夹起鱼片,放入口中咀嚼品尝。
各种滋味争奇斗艳,一时难以分辨,只觉是浑然天成的鲜。
林佩道:“如何?”
陆洗笑道:“初尝是秫酒的烈,细品有梅子的酸,回甘里还缠着橘皮的苦——这般百转千回,倒像你与我。”
林佩闻着杯中的酒,面颊微透红晕。
酒足饭饱后,二人在园中散步。
月光穿过枝丫在小径间流淌。
远处水榭的绛纱灯被初暖还寒的风推着,宛如一团模糊的红影。
“对了知言。”陆洗叫人去府中拿来一个小匣子,走到林佩前面,转过身坐在桥栏上,“这趟走之前,我送你一样防身的武器。”
林佩道:“我身边侍卫森严,不需要武器。”
陆洗道:“此言差矣,不是防别人接近你,防的是邻家的狸花。”
林佩道:“什么?”
陆洗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柄小到足以藏进衣袖里的弩机。
这弩机的箭槽不过三寸,机括处暗藏一枚青铜旋钮,转动时听见极轻的“喀嗒”声,像早春薄冰初裂的动静。
“它叫青鸮。”陆洗笑道,“传说是前朝偃师为一位薄命的女姬所制——那女子临终前将泪珠坠在机簧上,竟化作了这枚铜钮。”
林佩道:“这是梁先生打造的吧?我听闻他生病了,他还好吗?”
陆洗道:“人固有一死,若是为掇明明如月,可以算是死得其所。”
林佩默了片刻,道:“出征之前不要说这样的话,再说,我就不管妞儿了,让她陪你去。”
陆洗连忙哄道:“好好好,不说那些,我教你这玩意儿怎么用。”
林佩侧过身,让出位置。
陆洗站在后面,手把手带着林佩举起弩机,瞄准池畔树枝上的一个鸟窝。
咻。
啪。
鸟窝晃了晃,掉了下来。
陆洗道:“哈哈,好准头!”
林佩白了一眼,推开人,走过去捡起到处乱爬的雏鸟,把窝安放回原来的位置。
“要是那只狸花还敢来祸祸妞儿,你就拿这射它。”陆洗提着弩机,得意洋洋地说道,“绝对管用。”
雏鸟受了惊,叽叽喳喳叫。
林佩用帕子在鸟窝上方做了一个罩子遮住光线,才渐渐把雏鸟们抚平。
陆洗发现林佩的手在颤抖,尤其刚才扣动扳机的位置还留下了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