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林佩道:“是,你的话有理。”
  杜溪亭道:“公事上我是可以一直支持你,可你若私下把别人全得罪了,到时候拿什么和陆洗抗衡?唉。”
  林佩道:“多谢你这番提醒,我会细细思量,你放心。”
  二人和好,点到为止。
  小女扯了扯杜溪亭的袖子:“阿爹,这‘春末夏初’打一花卉,是什么?”
  杜溪亭看着林佩。
  林佩笑笑,蹲下身,用手掌盖住春字的头,问道:“春之末是什么?”
  小女道:“日。”
  林佩接着盖住夏字的下半部:“夏之初是什么?”
  小女伸出手,在红纸上描过一横一撇。
  林佩道:“上下合起来是什么字?”
  小女歪过头,忽地眼中一亮:“合起来是百,是百合!”
  林佩摸了摸小女的发髻:“真是聪慧过人,跟你爹去拿奖吧。”
  小女的笑声如银铃。
  桥上行人如织。
  陆洗负手立于石桥之上,丝袍被河风掀起一角。
  林佩回来时站在巷口静静地看了一阵子。
  京城里的人对自己的态度和对陆洗是不同的。
  对自己,所有人都是千篇一律的尊敬,看不出喜恶;
  可对陆洗,不同人有不一样的反应,喜恶多摆在脸上。
  桥头卖梨的老汉认出身份,用衣襟擦了两个最水亮的梨子捧过去;富商大贾如有相识无不行礼;金陵旧族、翰林书香世家见到则大多皱眉低头绕道而行,尤其方时镜的门生对其避之不及;也有很多五府六部和地方的官员热忱奉迎,与之相谈甚欢。
  陆洗处于纷扰之中丝毫不受打搅,一得闲便开始挑选灯架上的谜语。
  桥下的河水映着两岸无尽的灯火。
  林佩看着陆洗,有时觉得这样的日子还有很长,这个人会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可他又太清楚这个人的秉性——这是他寄予深情的人,也是天下唯一能破他所设之局的人。
  他不知道黑子的第二手能否如他所愿落下。
  他想或许陆洗任由他拿掉工部的人事就是顺从的意思,但那毕竟还不是确切答案。
  今夜他要得到这个答案。
  回过神时,桥上的身影已不见了。
  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
  林佩回过头。
  “知言,在这儿看什么呢?”陆洗笑道。
  忽闻轰雷阵阵。
  时辰到,但见万千火蛇窜天而起,在谯楼飞檐间炸开光芒。
  人群欢呼,夜空中亮起一朵又一朵牡丹。
  “没看什么。”林佩顿了顿,回道,“我在看你。”
  “这些人都是要去顺天府看烟花的。”陆洗喊道,“你我不凑热闹,我带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如何?”
  林佩道:“好。”
  整座京城无人能说清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也并不忌讳节庆时在长街相伴而行。
  侍卫远远地跟在后面。
  陆洗拉着林佩坐上马车。
  马车逆着人流行进。
  车厢里的光线时明时暗。
  林佩捂着手炉:“余青,我有话想对你说。”
  陆洗觉得有些闷热,把衣襟扯开了些。
  林佩道:“你我都知道,陛下一天大似一天,不久就要临朝亲政。”
  陆洗笑道:“人人以为我好逢迎上意,殊不知你才是动作最快的,为陛下能够顺利亲政,你不是已经献了一份大礼了么?”
  林佩道:“所以我希望你也表一份心意。”
  马车窗外的嘈杂渐渐淡去。
  林佩转过脸瞧了瞧,见陆洗的双眸隐没在阴影中。
  林佩道:“平辽总督府今年远征乌兰的计划可有改动?”
  陆洗道:“这一仗是必须打的,鬼力赤还年轻,只要他活着,鞑靼就不会和阜国和平共处,他的部族就像野草一般顽强,必须连根拔起,决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林佩道:“你说的是有道理,可自开国以来朝廷从未把疆土拓至那么远的地方,这一役的功业该如何论,你想过没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陆洗欠一下身,把刚摘下的灯谜揉进掌心,“这份功业不能是我的,只能是陛下的。”
  林佩道:“是。”
  陆洗道:“如何算是陛下的?总不能御驾亲征吧?”
  林佩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陛下纵然不必亲征,但他迟早要掌控天下的军队,军中的将领必须真正是他一手扶植培养起来的心腹。”
  陆洗道:“可现在北伐时机正好……”
  林佩道:“时机正好,你放出平辽总督府的几个位子让陛下亲自任命,可以吗?”
  纸团从手中掉落。
  陆洗笑了笑:“这是你让我下的第二颗子,然后你就可以布政朔北,收回地权。”
  林佩道:“是。”
  陆洗道:“好。”
  林佩道:“你满口答应,不是真心的。”
  陆洗道:“知言,如果我听从你的安排,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和棋,对不对?”
  林佩探过身,握住陆洗的手:“一同功成身退,这样不好吗?”
  陆洗道:“可是我不想和棋。”
  林佩摸到手心的汗,咽口水,喉结动了一下:“你还想……赢我?”
  他太熟悉陆洗这样的眼神。
  可棋局下到现在,除了这条路,黑子已经别无去处。
  “吁。”
  马车停下了。
  一条窄巷挤满了摊铺。
  瓦舍透出昏黄灯光。
  土墙边支着几个卖汤圆的棚子。
  暗处蹲着几个裹破袄的挑夫,就土灶余温烤手,火光映着他们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又不知谁家妇人推开二楼支摘窗,泼下一盆水。
  ——“人都挤到顺天府附近看烟花去了,也就只有你照顾生意。”
  老板娘似乎认识陆洗,却无一丝慌乱,只如寻常招呼,笑着喊小二上汤圆。
  林佩看了眼店面。
  陆洗笑道:“她是飞蓟堂的人。”
  老板娘原是扬州瘦马,攒够银钱自赎后闯到此地,支起摊子,如今连地痞来吃都规规矩矩叫一声“薛大嫂”。
  薛大嫂和小二退到后院,把前堂留给来客。
  林佩摸了一下板凳,确认没有油渍方才坐下:“为何带我来这里?”
  陆洗微笑:“这条巷子里只有寻常百姓,但没有谁是棋子,都是有情有义的人。”
  林佩拿起调羹,一点一点剔除汤面上的沫。
  他知道陆洗所言为何。
  没有人能独立于世间。
  一个人的人生,是他走过的路、吹过的风,是他尝过的酸甜苦辣、看过的万家灯火。
  林佩道:“那日进宫,你说无论这条路有多长都要陪我走下去,我以为你会答应呢。”
  “我当然会陪你走下去。”陆洗道,“但我不想在你的棋盘里争输赢,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林佩道:“若问我会如何取舍,是选你还是社稷……”
  陆洗举手打住:“我怎么会问这么无趣的问题。”
  林佩道:“那这究竟和我与你谈的事有何关联?”
  陆洗笑道:“没什么关联,随口说说。”
  林佩道:“你到底怎么想?”
  陆洗道:“陛下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的事,为什么你要替他安排?北伐形势一片大好,如果这时调整阵容动摇军心,没准又要耽误许多年,到时候南京那边再有变数,事就难了。”
  林佩道:“你也知道南京可能会有变数,并非我不想支持你,而是只有以陛下的名义攻打乌兰才可以压住众怨,你也该交出这一家独大的兵权了,否则拖下去必遭天下猜忌。”
  陆洗道:“知言,我不为天下平衡而活,是,你们是可以说我结党营私、割据地方、无视朝廷禁令,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朔北在我的治下比任何时候发展得都更快,迤都的那位瞎眼阿婆还在等着与儿女团聚,如果因为所谓的‘前程’而湮灭她的期盼,那才是不值当。”
  林佩深吸口气,捏调羹的手轻轻放下。
  陆洗端过碗,舀起汤圆:“多谢。”
  林佩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能说服面前的这个人,可也正是这人身上独一无二的品格让他倾心爱慕。
  雪白的糯米咬开,里面的芝麻缓缓流出。
  陆洗被烫了一下,连忙喝凉水。
  林佩道:“慢点儿。”
  两人相视一笑。
  陆洗道:“看来好景不长,咱们又要开始了。”
  林佩道:“不听我的话,你必输无疑。”
  陆洗道:“那不一定,咱们走着瞧。”
  外出参加灯会的人们陆续归来。
  小孩跑跳的笑声,车轱辘的吱呀声,老者嗟叹,男女谈笑,巷子里又变得热闹。
  两人坐在馆子里有一句没一句聊到深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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