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浙东河段的供粮如若不足,可以向淮扬一带的富家大户借粮。”董颢道,“这也是工部建议在新漕运法中添加的内容。”
  董颢的言谈间毫无虚饰,看似有一种匠人般的质朴。
  林佩与之共事多年,实际也不知道这人究竟贪了多少。
  温迎坐在旁边越听脸色越沉,想张口说话,又被林佩的眼神挡回来。
  董颢把蒲扇压在膝盖上,用另外一只手锤了锤腰:“该当如何,请林相做决断。”
  林佩道:“我觉得你说的没有错,就分两条路走,一是刑部派官员到地方探查实情,敦促地方弥补漏洞,追究责任,二是由官府出面向淮扬一带的大户借粮,避开浙东河段汛期。”
  董颢道:“好,请尽快发文刑部,我这边今天就可以去找于尚书商榷。”
  林佩做完决策,与温迎离开工部。
  千步廊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
  温迎打开纸伞。
  林佩道:“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温迎浅叹:“唉,三百艘船,十二万石粮食,看他们那事不关己的样子。”
  林佩道:“既然敢提议让刑部派人去查,说明沉船和他们没什么干系,背后另有原因。”
  温迎道:“可我看董颢也没有安什么好心,先是让查案拖延时间,后又要找淮扬大户借粮,这哪一件不是得罪地方的事?想不得罪地方就得缓行,可等到年末要是没把一百万石漕粮运达,朝堂之上他和陆相一唱一和就能说成是我们修订漕运法的过错。”
  雨渐渐下大。
  伞角挂下一串串水帘。
  林佩笑了笑,心平气和地伸出手去:“人在看不清全貌的时候是很容易为眼前发生的事带偏方向,但如果占有高势,其实未必要捋清每一件事的来龙去脉。”
  水从指缝间滴落,在白玉石道上化作一朵涟漪。
  林佩道:“你说刚才那滴水哪儿去了?”
  温迎苦笑:“这谁能知道。”
  林佩道:“我知道,你跟我来。”
  他们走过护城河上的石桥。
  林佩停下脚步,指向栏杆旁边的一排排水兽。
  湍急的水流倾泻而下,在河面溅洒出雪白的浪花。
  可当视线向远处眺望,护城河的河面依然保持平静,只是泛着些许细微的波澜。
  温迎似有所悟:“这滴水逃不过这道水流,这道水流也逃不过这条河。”
  “它低任它低,它高任它高。”林佩道,“只要我们把排水口造好,就不必再去纠结一滴水该去向何方,反正都要汇流入河。”
  *
  是夜回府,林佩让仆人把后园的门关上,联系老骆在密室相见。
  ——“相爷,这趟是什么差事?”
  老骆站在甬道中,黑衣笠帽的高挑身姿挡着光。
  林佩的神情掩在阴影中:“你帮我送一封信去南京兵部,交到明轩的手中。”
  老骆接过信,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
  朝廷对钱江湾漕船沉没的涉案人员没有任何包庇纵容,案子查清,第一刀就见了血。
  尧恩派得力之人到杭州府调查始末,先打捞沉船,找到几处人为造成的缺口,再严查途经港口,获悉是漕运司底下的一帮小吏背后所为。
  带头举事的叫周世昌,其家族在当地小有名望。
  因新法将此地支运正式改为直运,不再征调民力运粮,所以官府取消了以往的“农时银”补贴,断了这帮人的财路。周世昌暗中联络粮长、漕丁,在关键河段制造“事故”干扰漕帮兑运——或凿沉漕船,或煽动怠工,致使漕粮延误。
  就在朝野上下都觉得以林佩之慎重会先弄清其背后势力再定罪时,刑部一道判书下达地方,杭州府衙当即按律处死了周世昌及其八名同伙。
  一刀下去,人头落地。
  起初各方势力来不及反应,公文照常运转,奏章里也未掀起半分波澜。可随着周世昌等人的血迹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某些人咂摸出异样。
  ——“都说杀鸡儆猴,可这猴该不会是南方世族吧?”
  微妙的事接踵而至,朝廷在向淮扬大户借粮之时遇到了比往年大得多的阻力。
  工部衙门窗棂半开,蝉鸣聒噪传进房中。
  “林相,各州县竭尽全力劝说,只筹措到不到两万石粮。”董颢唉声叹气,“实在不行就强征吧,谁都知道夏收之后那些富户的粮仓是满的。”
  “不能强征。”林佩站在漕运路线图前,背着手,袖口露出一截清瘦的腕骨,“不满足新漕运法规定的条件便不能强征,希望你们以后提都不要提。”
  董颢道:“那要不要和陆相商量一下,今年供给平辽总督府的一百万石的数改少些?”
  林佩换了一下手,坚持己见道:“不必,差二十万石还不至于补不齐,等到秋季总能借到,这件事我可以做担保。”
  二人前后站着。
  林佩的影子压在董颢的肩膀上。
  董颢低下头,含糊地回答道:“好吧,下官照你的意思办。”
  话说到这份上,董颢的心思已经显露无疑——他就是要借这场飞来横祸抵制新漕运法。
  一百万石的总量少运几万石对北方战局的影响或许不大,但是只要没达到计划的量,哪怕是少一斗,都能直接有效地证明新法的实施降低了原来的效率,导致运力反不如初。
  林佩当即拒绝了董颢的看似真心诚意实则包藏祸心的提议。
  由于涉及营造、河工、漕运等实务,工部历来是最易滋生贪腐的衙门。
  一项工程从立项到竣工,经手的官吏层层盘剥——采买木石可以虚报价格,征调民夫能够克扣工食,就连河堤该筑多高、漕船该修几成,都能在账册上玩出花样。偏生这些差事又拖延不得,漕船误了兑运要问罪,河堤赶不及汛期要掉脑袋,故而即便知道底下人手脚不干净,堂官们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久而久之,工部便成了个泥潭——一脚踩进去,清浊难分,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佩没有忘记过去对工部的种种让步,现在他腾出了手,就为清理这潭里的淤泥。
  *
  随着夏季的雨水降完,庄稼渐渐成熟,漕运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
  阜国中部的粮食从荆江上游起运,经长安官道、长明官道和长源官道分流之后抵达常州,汇入大运河。东南部的粮食从浙东运河一路往北送往临清。
  继钱江湾沉船一案发生之后,各漕运司陆续又有急报发来。
  “林相……”董颢每日都抱着一摞公文到文辉阁诉苦,“不行,不行啊,许多地方都说按规章制度办事太慢了。”
  林佩道:“慢?”
  温迎从右边屋子走过来:“三天前说是因为长安官道山体滚石要清路等朝廷批复迟了七日,今日又怎么了?”
  董颢道:“淮水忽来大风,一百多艘漕船的船舱破损泄露,必须到船坞大修,光是准备申领木材的公文就耽搁了十日。”
  林佩道:“现在总共落了多少进度?”
  董颢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大概有五十万石要迟一个月送到,希望今年河水不要太早结冰,咳,这还不算之前钱江湾沉的十万石。”
  董颢说这些话的时候脸部红心不跳,但他说完之后,文辉阁中变得鸦雀无声。
  林佩一笑,把笔放进洗中。
  董颢道:“林相如果没有什么吩咐,下官回去忙了,还有好几个省的公务。”
  林佩道:“董淳臣。”
  光线透过纱窗照入。
  墨在清水中缓缓散开,留下变幻莫测的轨迹。
  董颢抬起头。
  林佩平静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介笔杆子出身的文弱书生不配管你工部的事?”
  董颢吞咽了一下口水,额头沁出细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发白的袖口。
  林佩道:“钱江湾沉船一事,就算有些刁民蛮横无知阻碍新法,刑部也已经断了案子,让心怀侥幸之人不敢再顶风作案,你说淮扬大户不肯借粮,这事我亦向你做过担保在秋兑之前一定借到,剩下的总没那么难了吧,怎么你去年能运一百五十万石,今年一半都做不到?”
  董颢道:“这都是今年修订了漕运法的缘故……”
  林佩道:“你可以走了。”
  董颢道:“林相,你听下官解释,下官绝不是那个意思。”
  林佩道:“你可以走了。”
  董颢一顿。
  第89章 漕运(二)
  竹帘一掀一落。
  董颢走出去时, 张济良走了进来。
  “这,诶。”张济良笑的时候嘴边总会挂起两个酒窝,看起来与人亲和, “董尚书走得匆忙, 不及照面。”
  林佩道:“张大人坐。”
  张济良稍显犹豫。
  林佩指了指适才董颢坐过的交椅:“就坐这儿。”
  张济良应是, 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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