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厮杀持续了一天一夜。
  羽箭斜插的位置变成战场中央, 箭杆四周堆起尸山。
  脱火的身上插满了箭,肩膀也被长矛刺穿。
  最终,十几支长枪同时刺中他的身体。
  他挣扎着还想举刀,但更多的刀剑砍在他身上,直到他跪倒在地,睁住眼睛死去。
  残阳染红断枪折旗。
  阜军全歼脱火部三万精锐,自损近半,仅余四万四千名步兵。
  陆洗穿过战场,走到脱火的身躯之前。
  他看着这具尸体,把剑插进土里,一直站到太阳落山。
  “陆相。”众将从各处回到中军,泣声道,“我军拼死血战,惨胜敌军。”
  “今日突遭敌袭击,各位将军舍身忘己杀出了前行的路,功不可没。”陆洗对众人道,“再前行八十里就能和闻将军会合,待后方补给运到,一同攻克迤都,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董成看着陆洗,目光中饱含敬意。
  陆洗道:“各军清扫战场,后日午时拔寨前进。”
  暮色降临,空中浮现一道浅白的弯月。
  陆洗让宋轶扶着自己往回走。
  董成陪在旁边。
  经过一处废墟,陆洗忽然停住脚步,蹲下身,伸手去刨散落满地的残骸。
  残破的人脸从土中露出。
  陆洗的手指有些颤抖。
  宋轶道:“大人,这是谁?”
  陆洗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从马背跌落时,是他驮着我回到后军……”
  嗓音一瞬间哽咽。
  泪水从眼角的血渍淌过,变成暗红的颜色。
  董成道:“陆相,战场历来生死无常,谁也没法料到下一刻会发生的事。”
  陆洗握紧拳头,手指骨节泛白。
  董成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只是个习武之人,原以为陆洗是第一次直视战场血腥的场面所以不适应,可当他看到陆洗的眼神,感受到的是恐惧之外的情绪。
  ——那样的狠戾,好像早就破过杀戒,漠视世间一切强权神力;那样的悲悯,又好像心中仍有散不尽的余温,正为每一缕逝去的亡魂哀恸。
  *
  五日后,阜国后军与前军在迤都以南三里的河口会合。
  在后军迎战脱火部的同时,迤都也正在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
  阿鲁台的打法比脱火更有韧劲,他数次避开了阜军骑兵的冲锋,当间远组织进攻之时,他令部下四散开来,让对方找不到突破口,当闻远撤军时,他又卷土重来予以对方重击。
  闻远看穿阿鲁台的诡计,号令全军在河口扎寨,不再轻易出动。
  原野之上白雾浮动。
  军旗垂在潮湿的晨风里,士兵们三三两两倚着长矛啃食硬饼。有人用头盔舀起河水清洗伤口,血色在河面晕开,听对岸偶尔传来一阵战马嘶鸣。
  陆洗和闻远一同登上哨站。
  三里之外的城郭便是他们此行最终的目标——迤都。
  闻远道:“没有想到脱火部能在七日之内穿越大漠从凉州赶到莫邪堡官道,我之失算。”
  陆洗道:“脱火宁死不降,身中二十余箭才跌下马背,受二十余刀才被制伏,被二十余支长矛刺穿才肯跪下,至死手里仍紧紧抓住弯刀。”
  闻远道:“阿鲁台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在外游走的三万兵马散如一盘细沙,聚如一记重锤,让我们疲于奔命。”
  陆洗叹道:“鞑靼人骁勇善战,不得不认。”
  经历此番磨难,二人已成生死之交。
  天光渐亮,雾气消散。
  他们走下哨站,踩着露水浸透的草地往回走。
  董成等副将已在中军帐等候。
  一通鼓响,各部就位。
  闻远道:“陆相,而今由我带骑兵去驱逐阿鲁台,由董成准备器械工事,待宣府的增援一到,全军即合力攻城,你看如何?”
  陆洗道:“好,按你说的办。”
  闻远道:“此役艰难,如果不幸拖到冬季,该如何向兵部奏报?”
  陆洗道:“先打着,我写信回直隶征调军需粮草。”
  闻远道:“不怕日后有人说咱们先斩后奏吗?”
  青铜灯上的火苗微微晃动。
  陆洗环视帐中。
  众将领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是阜国的右丞相兼平辽总督、北直隶巡抚,受陛下之命出师北征。”陆洗笑了笑,把手放在案头的一方玉印上,定然道,“我可以做这个决定,无需回朝请示。”
  闻远点头,眸中闪动泪光。
  *
  东方泛起鱼肚白。
  阜国炮兵在“大将军”旁排列整齐。
  这门巨炮长近七尺,炮管需三个壮汉才能抬起,黑洞洞的炮口直指迤都城门。
  ——“装填完毕!”
  ——“放!”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炮口喷出长长的火舌,铁弹呼啸着划破晨空,重重砸在远处的门楼上。
  砖石飞溅,烟尘四起,城墙上传来鞑靼士兵的惊呼。
  攻城战开始了。
  三门“将军炮”相继开火,铁弹接连轰击同一位置,城墙很快出现了裂痕。
  “云梯车准备!”副将挥动令旗。
  二十辆云梯车在士兵的推动下向城墙移动,每辆车后跟着五十名精锐步兵,与此同时,三千名火铳手列成三排,轮流向城头射击。
  城墙上,守将亦思身披铁甲,冷静地观察着战场形势。
  “把沸油准备好!”亦思用鞑靼语吼道,“弓箭手瞄准云梯车!”
  当第一辆云梯车靠近城墙时,滚烫的沸油倾泻而下,紧接着是点燃的火箭。惨叫声中,云梯车燃起熊熊大火,车后的士兵四散奔逃。
  但阜国军队的攻势并未减弱。更多的云梯车接踵而至,火炮持续轰击着城墙薄弱处。
  闻远指挥全军向前推进。
  正红的旗帜在硝烟中飞扬,激励着全军士气。
  正午时分,一声巨响传来——迤都城墙的一角终于承受不住持续炮击,轰然坍塌,露出一个三丈宽的缺口。
  “冲锋!”董成举刀高呼。
  数千名阜国士兵如潮水般涌向缺口。
  城墙上箭如雨下,不断有人倒下,但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
  亦思亲自率领精锐堵在缺口处。
  双方白刃相交,近身肉搏。
  半个时辰后,随着又一轮炮击,城门终于支撑不住,半边门扇轰然倒下。
  阜国士兵发出震天欢呼,扛着粗大的撞木冲向城门。
  “杀进去!”闻远翻身上马,“活捉亦思者,赏千金!”
  亦思坚守不退。
  一个曾经受朝廷掣肘含恨撤军,一个曾受辱于敌营留下伤疤,双方心中的怒火在瞬息间爆发,促成了此刻的血战。
  狭窄的甬道里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阜国士兵一次次冲锋又一次次被击退,尸体很快堆成山。
  火铳跟到前线,近距离向城门内齐射。
  硝烟弥漫中,鞑靼士兵成片倒下,亦思的肩膀也被铅弹擦伤,鲜血染红了半边铠甲。
  “再冲一次!”闻远高举钢刀,“他们撑不住了!”
  就在阜国士兵再次集结,准备发起决定性冲击时,西北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地平线尘土弥漫,一支庞大的骑兵部队正疾驰而来。
  “报——”
  斥候飞马而至:“鞑靼汗王鬼力赤亲率三万骑兵来援,距此不足五里!”
  场上哗然。
  亦思仰天叹道:“大汗!这一次,我守住了!”
  闻远脸色骤变,前几日他已把阿鲁台部逼退,不想鞑靼汗王鬼力赤接踵而至。
  “停止攻城!”
  “第一、第二营转向北方!”
  “列拒马阵!”
  “火铳手就位!”
  鬼力赤的骑兵如狂风般席卷而来。
  陆洗站在瞭望台上远眺战场,很快便在漫天烟尘中捕捉到那个策马冲锋的身影。
  鬼力赤似有所感,朝这边投来一瞥。
  战马嘶鸣,旌旗猎猎,但这一刻,战场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们未交一言,已嗅到彼此骨子里的战意,像两头猛兽隔着尸山血海对峙。
  鬼力赤的骑兵分成数股,一路变化阵型从不同方向发起冲锋。最前面的骑兵右手持长矛、左手持盾牌,后面和侧翼则分别持弩机和火铳,如飞蝗扑向阜国军队。
  “放箭!”闻远命令道。
  火箭腾空而起,落入鞑靼骑兵阵中,数十骑应声倒地,但更多的骑兵已经冲破箭雨,转眼冲到眼前。
  迤都城下杀声震天,鲜血很快染红了土地。
  亦思喘过一口气,立即组织城内的鞑靼守军出城反击。
  阜国军队腹背受敌,阵型开始混乱。
  闻远知道此时继续强攻已无胜算,叹口气,下令鸣金收兵。
  阜国军队在弓手和火铳手的掩护下有序撤退,鬼力赤的骑兵追杀了数里后也收兵回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