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陆洗不肯放过林佩,追着要下句。
  林佩道:“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果与夏虫不可语冰。”
  陆洗一声哂笑:“你又骂我。”
  林佩道:“骂你怎样,你不该骂吗?”
  陆洗道:“可你这高高在上的样子又做给谁看?若不是生得好,你能干成什么事?”
  林佩浑身颤了一下,也笑道:“原来你一直这样想我,也对,你低三下四的那些时候,没把自己当过金贵人。”
  “不要吵了!”朱昱修拍着御案,“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叮——
  鸣金再次响起。
  两边的文武官员终于意识到什么,赶忙去分开林佩和陆洗。
  这边杜溪亭把林佩拉到自己身边,道是不要动了肝火。
  林佩便是咳嗽,撇过脸,谁都不理。
  那边董颢和于染也围住陆洗,一番接着一番劝慰。
  陆洗道:“国库去年多入的一千万两银子是谁挣来的?!我只拿这点,还匀了他不少呢!”
  董颢道:“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先不要说了。”
  陆洗道:“他倒理所当然,好像这钱该他的,气死我了。”
  突然,一只香炉砸了下来。
  “不要吵了!”朱昱修喊道。
  炉身碎裂,香粉如细沙般洒落,散开一片青烟。
  叮,叮,叮——
  三声连响。
  文武百官站回原位。
  大殿之中终于恢复了秩序。
  林佩和陆洗很不情愿地挨在一起,谁也不看谁。
  朱昱修撑着扶手慢慢坐下:“阮祎,把奏本收一收。”
  阮祎道:“是。”
  朱昱修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今日显然是议不下去了,改日再议吧,如果你们还乐意看朕坐在这张龙椅上,就都不要闹。”
  语罢,散朝。
  *
  下晌,中书省的属官一路陪着两位丞相回到文辉阁。
  林佩在书案前坐下,若无其事地处理其它公务。
  对面接连不断传来说话声。
  陆洗一进屋就摘下梁冠,扯开衣襟,摇着扇子躺到太师椅上,对宋轶倾倒苦水。
  ——“我平时还不够让着他吗?”
  ——“他连京城都没有出过,敢说我是夏虫。”
  ——“我这只夏虫见过的冰那是比他喝过的水还多。”
  左侧屋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温迎沏好了茶,端到林佩身边,轻声劝道:“大人,要不这两天改到府上办事吧,我来递送公文,不耽误事。”
  林佩翻开册薄,笔尖飞快地勾点:“为什么要换地方,陛下还没罢我的官呢,只要当这左相一日,我就坐这儿一日。”
  温迎看了眼对面,苦笑道:“这儿听着不是心烦嘛。”
  林佩置之一笑:“又不是声音大就有理。”
  温迎道:“唉,何苦呢。”
  林佩伸手去蘸蓝墨,作寻常道:“四月新科进士要任官,江南劝农种桑养蚕,齐东前几日还报了雨雹灾情,这么多事堆在这里我能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办公。”
  入夜,阁中盏灯。
  宋轶提着漆盒走进右侧屋,给陆洗送饭食。
  “大人,别气了,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宋轶哄道,“让厨子做了你平时最喜欢的仙宫玉蕊,你闻闻,真香啊。”
  宋轶不知道这些文绉绉的菜名怎么来的,只知道这半年陆洗仍然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不下,除了一种叫三珍白玉的糕点和一道叫仙宫玉蕊的疙瘩汤。
  陆洗接过碗,刚要舀,想到林佩也还没吃,又放下。
  宋轶关切道:“大人,怎么了?”
  陆洗叹息:“先送去隔壁吧。”
  宋轶道:“啊?”
  陆洗道:“叫你送你就送,啊什么啊。”
  宋轶到左屋门口,悄声道:“温迎,温迎……”
  温迎走出来,皱着眉:“正烦呢,拿走。”
  宋轶道:“这不是看林相一天了也还没吃东西嘛。”
  温迎道:“气都气饱了。”
  ——“什么事?”
  屋里问话。
  “没什么。”温迎咳了咳,“就是……后厨来问大人喝不喝疙瘩汤。”
  一阵沉寂,没有回音。
  “我就说不会吃的。”温迎对宋轶道,“快拿回去。”
  屋里突然又传出动静。
  林佩搁笔起身,穿过屏风,径直走到二人面前。
  温迎道:“大人?”
  林佩瞥一眼,纠正道:“这不是疙瘩汤,这叫仙宫玉蕊。”
  温迎道:“是。”
  林佩先舀着吃了几口,吹凉之后就放下勺,端起碗,一大口一大口喝下去。
  宋轶看得发愣。
  空碗放回盘里,喀,一声响。
  林佩抽出帕子擦了擦唇角:“是咸是淡,是苦是甜,自个儿吃下去总比喂白眼狼要好。”
  *
  兵制之议就此陷入僵局。
  洪武门外的两口棺材摆在那里,无人敢挪;
  各库发往平北的钱粮停滞不动,无人敢运;
  兵部的奏章留在宫中,无人敢问。
  *
  玉兰轩前的昙花已经凋谢。
  一日,两日,三日……
  日子渐渐过去,廊后的几簇竹子倒是苍翠依旧。
  左屋里,林佩仍不知疲倦地处理着公务。
  右屋无人值守。
  这些天,陆洗只琢磨过一件事——如何破局。
  他知道自己终究无法绕开林佩,却黔驴技穷,不知怎样打动这个人。
  他的见识源于亲身经历,像一条纵深的线,年少从北方一路流浪至江鄱,见人情冷暖,学察言观色;顺着运河跑遍浙东、齐东,见经贸繁荣,学工商之道;被贬黜至四川,见逆境险恶,学绝地反击;封疆湖广,见地大物博,学容纳合作,学驾驭人心。
  但是林佩不一样。
  从第一次见面对话,他就能感觉出林佩的见识和自己完全不同。
  那样的见识,不是线,更像一张悬于空中的广大的网。
  十五夜,陆洗一人来到青霖。
  他坐在舟上,一程只看湖水中自己的倒影。
  廉纤在栈桥恭候:“陆相。”
  陆洗掀袍登岸,往岸边走去:“我想再看一次林相写的渔家傲,你带我去。”
  第59章 渔家傲
  水声习习。
  小楼前人影渐近。
  廉纤看着陆洗, 笑了笑道:“想看林相这首词的人每日不说一百个也有十几个,上回陆相该仔细点的。”
  陆洗道:“一万两银子不够,还得加钱是吗?”
  廉纤闻言一笑。
  陆洗道:“一万五?”
  廉纤不语。
  陆洗道:“三万不能再多了, 不给看我走了。”
  廉纤道:“上回陆相想知道他心里是不是装着纾禾公主, 这回想知道什么?”
  陆洗一声浅叹, 抚过手边的兰叶:“他是永熙四年殿试第六名进士及第, 而你,廉承远,你是那一科的钦点状元, 世上没有桃花源, 他一应招待宴请只在青霖,你定知道缘故。”
  廉纤止步, 神色微异。
  陆洗道:“告诉我。”
  月华如纱轻笼楼阁。
  一幅字词静静悬挂在堂前。
  陆洗仰起头看。
  廉纤慢慢走过回廊,目光低垂:“林佩自幼聪颖,十六进士及第, 十八入翰林修撰,三年,迁礼部郎中, 三年, 迁吏部左侍郎, 父丧丁忧,而后出任中书参议,得吴老器重,行走御前, 怎么样,凭这份履历,你应该不会相信他也曾吃过苦吧。”
  陆洗笑了笑:“近半数官员熬几十年都到不了五品, 他顺成这样还说苦。”
  廉纤道:“可是苦亦有很多种。案牍文章,吃劳形的苦;克制忍耐,吃自律的苦;淡泊修身,吃孤独的苦……其外还有一种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陆洗道:“什么苦?”
  廉纤道:“断喙拔羽,重生之苦。”
  陆洗道:“此话怎讲?”
  廉纤道:“当年,不是林家举全族之力托举林佩,而是林佩凭一己之力挽林家于将倾。”
  陆洗的目光跟随廉纤,走进那段过去的时光。
  ——“一个人跌倒有多痛取决于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如果在平地上被绊倒,不过喊一声疼,揉揉患处就能爬起来,但如果从万丈高楼跌落,粉身碎骨,便是连魂都无有了。”
  *
  永熙九年,林佩着一袭青袍来到礼部,向侍郎曾真报到。
  曾真是他做庶吉士时的老师,也是他出翰林院之后的第一位上司。
  时礼部和工部正合力在京城建造天地圣德大祀坛。
  “我举荐你,正是看中了你在翰林院所写的‘以役代赋,赈造两全’八字方略。”曾真笑着鼓励道,“知言呐,你在这里大有可为。”
  那是林佩一生中最纯真浪漫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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