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觉得自己是明白的,可又觉得有些地方不那么明白。
  这两年,左右丞相虽然一直在他眼皮底下争吵,可是谁也没有耽误朝政,国家仍稳稳当当地驶在中兴的道路之上,似乎真如茅太傅所说,他站得远一点才是对的。
  但这次的情况还会和之前一样吗?只要装装糊涂,这边劝完那边劝,就能够劝和吗?
  年少的帝王心中没有底气。
  “陛下。”高檀来报,“各位大臣已在洪武门前集合。”
  朱昱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有什么异常吗?”
  高檀道:“洪武门前……摆了两口棺材。”
  朱昱修凤眸一冷:“谁抬来的?”
  高檀道:“户部侍郎陶文治、工部侍郎何春林。”
  朱昱修抱紧双臂,把手埋进腋下,浑身发抖。
  高檀道:“陛下,武死战,文死谏,他们这样做无非是有话要说,让他们说出来就好。”
  朱昱修咬住唇,点了点头。
  *
  三通鼓,百鸣鞭。
  百官入殿行大礼。
  朝会开始了。
  一位长须老者清了清嗓子。
  “陛下,臣左御史齐沛有本请奏。”齐沛缓缓说道,“今年年初,工部侍郎何春林巧立名目分批次上报修堤预算,总计折合五百万两银,明显高于往年,但即便有其他几位侍郎提醒,户部分管度支的侍郎陶文治还是批了这些预算,并且在十日之内就拨付出去了。”
  齐沛顿了顿,继续道:“实际上这五百万两的钱粮工料抵达平北之后,又并未按照原计划用于加固河堤等工事,平北地方用这笔钱在宣府大规模建造军营,迄今为止,已建成营寨一座,开垦军田千亩,征召兵丁一万余人,臣以为此绝非朝廷之本意,望陛下明察。”
  话音刚落,文官队伍中间走出两个人。
  陶文治和何春林一齐跪地,含泪请辞:“陛下,臣二人已备好棺材任凭发落,只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此中情形万望陛下详查,臣等也算死得其所!”
  梁上飞燕,大殿回声。
  朱昱修没想到刚开场就是这样的阵仗,怔了一下。
  五军都督府的武官们顿时议论起来。
  “私调钱粮、窃取国库之人反而还做起烈士来了。”朱迟冷笑道,“本都督看你们不过是听命办事的,好啊,上头还有谁要做烈士,也一并站出来吧。”
  话音刚落,于染和董颢从文官队列中站出来。
  于染道:“陛下,陶文治和何春林办事确有疏漏之处,臣和董尚书作为上司难逃其咎,即便如此,无非回去也备一口棺材便是,但泰昌郡王直接就说他们是烈士,这话本就大逆不道,臣请陛下让泰昌郡王收回此言,臣方才能有下言。”
  朱昱修道:“朕……”
  朱迟有话要说。
  明轩拉住朱迟,低声道:“稍安。”
  贺之夏这时横插一句挡住了话锋:“于尚书,今年兵部的部分预算到现在还没有批,如果工部预算超这么多,那有没有可能兵部的军饷就不够了呢?”
  于染道:“户部是阜国的户部,不是你一家的户部,兵部报来的预算,户部若连问都不能问就要照批,那干脆都给你们兼起来,我这个尚书不用当了吧。”
  杜溪亭侧目道:“于染,三品及以上官员任命皆出于上,上尚未亲政,则由丞相辅政,你这个尚书该当不该当,不是你或我能议论的。”
  叮——
  鸣金之音打断了第一场乱斗。
  朱昱修听不进细节,只知一个事实,那就是任何争端的症结都在离他最近的两个人身上。
  御阶烛火照着两袭织金的蟒袍。
  林佩和陆洗都还没有开口。
  朱昱修吸一口气,先问道:“右相,涉户部、工部还有平北,朕听着好像是你管的事。”
  陆洗道:“是臣的事。”
  朱昱修道:“但现在别人提出了异议,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
  陆洗道:“陛下,其实没有什么别人,就只林大人有异议。”
  朱昱修抿一抿唇,面向林佩:“左相有何异议?”
  林佩抬起头,语调平缓道:“臣从不针对谁,朝廷的法度摆在那儿,有人逾越,自然就会有人反对,方才齐御史已经讲得很清楚,陛下再问臣,臣无非复述一遍。”
  朱昱修道:“好,那你复述一遍。”
  林佩停顿片刻,放下玉笏,从袖中取出奏本:“这是平北提刑按察使范泉的奏报原件,上面有平北布政使张济良、平北都司董成的签字和印信,他们已经认了,正月,工部与户部串联,巧立名目,分批报账,规避紧要情节,朦胧奏准。二月至三月,平北地方官员擅自更改银钱用途为建造军营,他们辩称是听平北都司董成的意思执行,但期间兵部并未下达任何具体措施,此等行动疑为窃国,性质严重,不可放任。”
  陆洗侧身,伸出手:“给我观赏观赏可以吗?”
  林佩瞪他一眼。
  陆洗笑道:“干嘛这么凶,我又不敢撕。”
  林佩合上奏本,交给阮祎。
  阮祎躬身接。
  林佩道:“阮公公先别走,还有几道请一并呈上去。”
  朱昱修听到这里,神色间明显多了几分紧张。
  他能感觉到陆洗是真的想争,也能感觉到林佩是真不想让。
  朱昱修看着陆洗,试探性地问道:“若是如此,左相以为应当如何?”
  林佩道:“陛下是问臣还是问右相?”
  朱昱修连忙收回目光,转向林佩:“朕问的是你。”
  第58章 宣府风云(五)
  “首先, 着刑部增派人员到地方按察使司,把这笔钱粮工料控制住,止住缺口。”林佩示意陆洗让出半个身位, 站到正中, 稍稍酝酿之后开口道。
  朱昱修似懂非懂地听着。
  林佩轻咳一阵, 继续道:“其次, 严惩擅自挪用国库银粮的官员,陶文冶、何春林、张济良要问责,董成要罢免, 宣德知县石文数罪并罚, 加杖刑八十。”
  尧恩把刑部的奏本交给阮祎。
  林佩等身后议论安静下来,说完剩下的话:“最后, 议定北方兵制,永绝后患。”
  贺之夏道:“陛下,加强北防之事从前年始议, 此乃兵部与五府达成一致形成的议案。”
  阮祎走过去收奏本。
  三道奏本层层摞着,显得厚重起来。
  第一道是事情起因,第二道是处理意见, 第三道是根治方案, 头尾相连, 像一道策论。
  但在朱昱修的眼中,它不是策论,而是一张紧密的蛛网,网挂在周围的树枝上, 牵着的是五府、六部、宗室及金陵旧族等各方势力,紧紧地缠着他的龙椅。
  他只要一动不动就能坐稳这把龙椅,可如果动了, 反而会被弄伤体肤。
  阮祎把奏本送到朱昱修的跟前。
  朱昱修没有伸手。
  阮祎弯下腰,把奏本递过去些:“陛下……”
  朱昱修还是没有伸手。
  阮祎会意,一动不动。
  阶前烛火腾起透明的热浪,模糊了底下的一张张面孔。
  林佩道:“陆大人若觉得委屈,大可说出来。”
  陆洗笑叹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有什么好说的。”
  林佩道:“这样说不对,既是议事,就要议才是,阜国朝堂之上不能有蒙冤之臣。”
  陆洗道:“陛下,臣不觉得冤,只是林相适才和臣对了账,臣现也想和林相对一笔账。”
  朱昱修道:“好,朕允许你们对账,但有话好好说。”
  阮祎走下去,把皇帝还没有过目的三道奏本交到陆洗手中。
  陆洗看完,抖了抖衣袖,转过身:“林大人,从工部走账是我让下面的人去做的,我敢作敢当,但现在我问另一件事,问完了我才好对陛下解释。”
  林佩道:“你问吧。”
  陆洗道:“漕船运粮计十万石是宣德县账簿上的记录,按察使呈奏前有没有就地清点?”
  林佩道:“当然经过清点,已经被刑部调取入京。”
  陆洗道:“你知道漕粮该如何清点吗?”
  林佩顿了顿,唤人道:“工部主事。”
  陆洗道:“不用叫了,我当过三年工部主事,我可以告诉你,十万石的粮,在船上清点一遍,搬下船清点一遍,入库再清点一遍,以宣德且所有的运力,最快也要三日才能完毕,这批漕船三月十五到宣德县码头,秦报写于三月十七,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清点,只是从账本上抄的数,如此不严谨,根据程序是不是应该打回去,让范泉补清细节再呈奏?”
  林佩道:“陆大人何故避重就轻,十万石也好八万石也好,都是国库的粮。”
  陆洗道:“不一样,十万石以上是罢黜流放,十万石以下是降职降级,一斤一两,可都关系着工部、户部两位侍郎和平北地方官员的命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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