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尧恩道:“你说什么?”
张济良往前半步,压低声音:“宣府历来是重镇,军营建造乃是都司董成一手操办,下官虽为布政史,却也难以干涉。”
尧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心中已然明白张济良的用意——张济良想把责任推到他无权追查的董成身上,拒交真实账簿,等朝廷北防政令正式下达,事情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张济良,董都司那边我自会去问。”尧恩道,“但你身为平北布政史,总不至于对地方事务一无所知吧?”
张济良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下官纵知一二,实在难以插手,大人若决心要查宣德县的这本账,不妨直接找董都司问个明白。”
尧恩不再接话,把公文簿甩在案上,起身往外走。
他知道张济良不仅是在拖延时间,还意在用董成的身份和兵权压自己。
张济良道:“大人去哪儿?”
尧恩道:“去狱中见那几个农民,审问案情。”
张济良道:“大人。”
满院子都是平北府的官兵。
火把剧烈燃烧着,像活人在喘息。
尧恩抬手让官兵让道,只此一下,官兵没有让,他的手被火焰烫出一道烟痕。
“大人,闹事的农民不在这儿。”张济良缓步跟来,“已经被董都司押走了。”
尧恩道:“石文,人到底在哪儿?”
石文与张济良保持一致,道是被都司带走了。
尧恩揉着手掌,闭眼叹息:“你们这样做事,是要闯大祸的。”
就在这时,街巷之中飞驰而来一队骑兵。
红袍翻卷,尘土飞扬。
卫兵来报:“张大人,晋北布政使李良夜李大人到。”
张济良一怔,斥道:“县城还没有宵禁吗?”
卫兵道:“李大人说有急事见张大人,城门吏不敢不放行。”
张济良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没想到尧恩竟然早已联络了李良夜。
宣府地处晋北、平北交界之处,李良夜的到来,无疑打破了一方诸侯独霸的局面。
尧恩背过手,眼眸映着跃动的火光。
“大人,此事与李良夜无关。”张济良试图挽回局面,“按照户部籍册,宣德县属于平北省,即便有几个村子在那头,但……”
——“但你抓的农民中有一个是我晋北宣化的户口,人家家里喊冤,我不得不问。”
响亮的答话隔着院墙传来。
三百晋北官兵把县衙围得水泄不通。
李良夜一身戎装走进县衙,目光如刀般扫过张济良,随即向尧恩拱手行礼:“尚书大人,下官来迟了。”
第56章 宣府风云(三)
尧恩与李良夜点头示意, 侧过身道:“石知县,此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百姓怨声载道, 若再不查个清楚, 恐怕难以服众, 现在请你带我们去县狱, 眼见为实。”
石文犹豫道:“这……”
刀光闪过。
晋北官兵步步往里压,直把平北官兵压到堂前。
石文吞咽了一下,摸了摸腰间的钥匙, 上前引路:“几位大人请跟下官来。”
张济良看着尧恩和李良夜朝县狱而去, 示意范泉也跟自己去。
县狱牢门打开。
十二个被抓的农民就在这里,并没有被转移。
农民拖着铁链, 挣扎起身:“冤枉啊,大人,冤枉。”
尧恩道:“张济良, 你欺骗我。”
张济良道:“我隐瞒此事是为大人好,既然大人不领情,那就审吧, 这里离军营不远, 董都司一会儿若是过来问情, 还请大人自行应对。”
尧恩不以为然,退下无关人等,此间只留张济良、李良夜、范泉、石文以及他自己五人,吩咐点起火烛, 摆上书案纸笔,让张济良审案,范泉监听记录。
铁窗漏进几缕月光, 石壁斑驳如印鬼影。
张济良道:“你们为何到县衙闹事,又为何被捕,心中有数吗?”
农民道:“官府想征我们的地,我们没有答应,知县石文急着表功,半夜派人来捣毁农田,我起夜看见,拿着锄头就去反抗……”
石文道:“你凭什么认为是本官派的人?有何证据?”
农民道:“你们穿着衙役的衣服,还在田垄之间遗留了几块令牌,令牌在我家中。”
尧恩让李良夜和张济良各派一人同去取证。
约半个时辰,令牌到位,证物俱在。
石文道:“简直胡说八道,县衙的差役当夜都在城中巡逻,令牌也一块不少。”
农民道:“谁知不是你们事后再补上的?”
石文道:“那谁知你不是自己编故事,想让官府在收地的时候多给些抚恤?”
尧恩让所有衙役上交令牌。
却是这时,几个衙役支支吾吾涨红了脸。
一个衙役喘着气道:“不好了,大人,小的令牌……不,不见了。”
另一个低下头,把腰带摸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
石文这时才慌张起来。
张济良道:“不要吵了,大胆刁民,就算衙役执法有不当之处,可你们明明看到是官差,却为何还要拿锄头去反抗,这叫什么罪,你们知道吗?这是犯上,罪加一等。”
农民瞠目结舌。
一问,一答,人声如穿石的水滴在狱中传响。
一个时辰后,案情审理完毕,纸上留满字迹。
双方在供状上签字画押,依律,闹事农民治殴本属长官之罪,判杖刑五十或赎银五十钱,徒一年,衙役治执法不当,遗失令牌,判革去官职,笞刑三十,罚银三十钱。
“这第一件事算是清楚了。”尧恩带众人回到县衙大堂,坐下道,“现在审第二件事,宣德县知县石文挪用工部钱款建造军营。”
石文被摘去乌纱,押跪在地。
尧恩道:“石文,宣德小县在两个月内支五十万两银固然不合理,但这事不会是你一人的责任,只要你把真账本交出来,说明这五十万两实际用于何处,签字画押,你的性命兴许还能保住,可如果冥顽不化,还想着替上司担责,那恐怕你全家都要受此牵累。”
石文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张济良道:“尚书大人,请你不要再逼问,都说了,这账归董都司管。”
尧恩道:“好啊,那今晚谁也不要睡觉,我们现在就去平北都司。”
——“倒是不必去了!董某来了!”
县衙门前传来如雷鸣般的脚步声,窗户咯吱作响。
几人看向外面。
董成骑马踏入大院,身后是披甲执锐的六百兵士。
一夜之间,小小的宣德县衙已经来了四路豪杰。
风云骤起。
尧恩坐在堂上与董成对峙。
李良夜和张济良一左一右坐在交椅上。
范泉大气不敢喘,紧紧攥着手里的笔,汗水打湿了册簿。
“尧冬青,你我各为其主,完成任务就好,不要互相为难。”董成跃下马背,“你奉林相之命来探查宣府实情,那就在这儿多留几个月,我陪着你一起查,等朝廷定下北防之策,我再恭恭敬敬送你回去,届时你到林相跟前怎么说都行,我担这个责。”
尧恩放下惊堂木,起身往外走:“董指挥使,尧某官至二品,没有身家背景,唯有忠义二字,来宣府之前,某已令家人备好白事,倘若四月不归,便是要用这条命去向陛下复命。”
风吹衣袍,哗哗作响,衬得那张清冷的面容尤为刚毅。
董成哈哈一笑:“你也不要吓我,当堂多少人作证,董某可没有碰你。”
尧恩走到平北都司的一名士兵面前,拔出对方鞘中刀,往手上一割。
说时迟那时快,血从手掌喷溅而出,惊了马。
董成瞪眼:“你!”
尧恩道:“董成,无兵部调令,你擅自带兵离营,伤朝廷二品官员,是谋大逆。”
这一刀伤口之深,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尧恩面不改色,似乎一点没有痛感。
李良夜抢过范泉身后的笔,丢在地上,厉声道:“还记什么,快去给你的上司包扎伤口。”
范泉连连应是。
张济良醒过神,吩咐侍从去喊医官。
董成是久经沙场之人,对血没什么感觉,却是尧恩决绝的神色让他心生怯意。
他这时才明白,尧恩之所以只身犯险,目的正是引诱他上钩。
现在他已经上了钩,为控制事态避免失控,一场谈判势在必行。
天际泛起微微的亮光。
医官赶来为尧恩处理伤口。
张济良、李良夜和董成命令麾下兵卒退出县衙,各自平复心情。
一个时辰之后,几人围坐长桌,煮了一壶茶。
张济良先开口道:“尧尚书啊,你奉上意,董指挥使也是奉上意,上意究竟如何,我们姑且不去揣摩,但这里没有什么谋大逆的反臣,只有忠于朝廷的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