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林佩道:“朝廷北击鞑靼……咳,咳。”
  ——“大人。”
  温迎进来送姜汤。
  宋轶也在门边探了个头。
  陆洗看一眼,背过手站到窗边。
  温迎轻声问道:“还好吗?”
  林佩道:“不碍事,你去和宋参议核对一下腊赐。”
  温迎点了点头,带上门,把宋轶拉走。
  姜丝泡在一碗清水之中,缓慢地浮动着。
  林佩端起汤吹了吹热气,眼前氤氲:“北方气候恶劣,行军艰难,粮草补给线长,民力财力消耗巨大,且蒙古骑兵机动灵活,难以一举歼灭,战事恐旷日持久。阜国本以南方富庶之地为根基,若将中心北迁,不仅削弱了对南方的控制,更可能导致内部动荡。你走这一步,势必削减东西南三边的军事开支,兵权重大,光这第一步就不可能轻易完成,如果不能平衡各都督府的利益,不按比例分配新军编制,必会有动乱发生,你明白吗。”
  陆洗轻笑,一把提起纸鸢,拿近瞧了瞧。
  林佩道:“你拿着它,就该明白制衡之术在于使相争而不失度,相制而不失和,如同放鸢,线紧了易断,松了易坠,唯有张弛有度,方能高挂长空。”
  陆洗道:“它不过是纸糊的东西。”
  林佩道:“那又如何?”
  陆洗道:“纸糊的东西,无论飞多高,终究比不过断喙重生的鹰,知言,你看着我。”
  林佩把目光转移到陆洗身上。
  “我亲眼见过鞑靼人怎么打仗,见过他们的彪悍、勇武、顽强、坚毅。”陆洗的眼眸漆黑深邃,似与人诉说故事,“想打赢他们,必须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而你方才承诺给我的所谓制衡之下的军队,面对强敌时只会剩下互相算计互相诋毁,最终四分五裂。”
  林佩沉默不言。
  陆洗道:“你画的这东西,好看,但是……”
  他握住纸鸢两边的竹条,一点一点往中间压。
  啪,竹条折断,纸面撕裂。
  林佩的眼皮跳了一下。
  陆洗道:“当真正的考验来临,它扛不住。”
  从陆洗承认心中所想的那一刻,林佩就明白自己苦口婆心的劝告不会有任何作用。
  而当陆洗反过来尝试说服他,他也同样坚持己见,不愿意做一点让步。
  “你一向不喜欢守规矩,只喜欢走捷径,就是从不顾及事后的结果。”林佩扫去榻上散落的竹屑,语气变冷,“我可以让你,但是规矩在人之上,规矩不让人。”
  “是,所言不假,规矩的确应该在人之上。”陆洗顿了顿,凑近林佩的脸,气息炽热,“可知言啊,人,人永远在规矩之前,先有人,才有规矩。”
  语罢,转身就走。
  ——“陆洗!”
  无人应答,只有竹帘在摆动。
  “不要以为这样跑掉很潇洒。”林佩道,“你弄坏了我的东西,我也要你赔。”
  门口的影子定住了。
  一个声音传回:“多少钱?”
  林佩追出来,一只脚迈出门:“十两。”
  便看见陆洗其实没有跑,正站在炭火盆边替他把斗篷烤暖。
  堂外北风挟细雪,檐下灯笼轻摇,红光晕染开来,将飞舞的雪花映照得晶莹剔透。
  “区区十两,我怎么会跑呢?”陆洗展开斗篷,披到林佩的肩膀上,笑着说道,“我等你一起回家。”
  林佩拢紧衣领。
  夜色渐浓,阁中众人看两位丞相相伴而去,陆续收拾离场。
  左侧屋的炭火还点着。
  画纸和竹架搁置在铜镜前,茶水和姜汤也剩了大半。
  温迎叹口气,把画纸从竹架子上扯出来,拿回自己的位置拼接。
  “喏。”宋轶掏出十两银票,啪,拍在桌上,“去买一个现成的给你家大人不行吗,林相也真是个奇人,放多少年的旧东西不扔,留着讹我家大人。”
  温迎当做没看到。
  宋轶坐下一起拼图。
  温迎道:“突然这样好心,打的什么算盘?”
  宋轶道:“你也觉出不同寻常了,不是么。”
  温迎涂着浆糊:“没觉得。”
  宋轶道:“他们俩里面吵成那样,出来还能如此和颜悦色,肯定不是因为谈拢了,而是真较上劲儿了,明年怕又要有大事发生。”
  温迎晃了晃神,才意识到他竟然在和自己的煞星聊天说地。
  宋轶也看出温迎不想议论上司,笑着问道:“诶,你把这画粘起来,不会是想拿去民间卖钱吧,毕竟是林相亲笔所作,就算是残的,应该也能值不少。”
  温迎瞥他一眼,道:“小女近日正学画,带回去供参考学习。”
  宋轶道:“你女儿多大?”
  温迎道:“十岁。”
  提起女儿,温迎的表情柔软得像天上的云,唇边浮现的笑意像云中新月。
  宋轶说自己没有这样的福气,歇时只能去青楼消遣。他拜江月楼沈沅沅为师学琵琶,起初只是玩儿,没想到天赋异禀,误打误撞成了一个出色的学徒。
  二位属官都格外珍惜这个雪夜的宁静,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到夜深,亥时打更方结束。
  第50章 春蒐(上)
  文辉阁传出的任何一点消息, 半天之内便会扩散至千步廊,五日传遍京城。
  断鸳之事给新年欢乐的气氛笼上了一层阴霾。
  朱昱修从高檀口中得知,把两位丞相叫进宫里劝和。
  哪知林佩和陆洗一进宫就像无事发生, 彼此恭敬礼让, 谈笑间还有几分高山流水的情意。
  朱昱修看懵了。
  舞乐停下。
  “你们相安无事就好, 不许吵架。”朱昱修定下心神, “除夕将至,朕想过个好年。”
  林佩道:“臣等明白。”
  陆洗道:“陛下放心。”
  *
  雪一直下到正月才停。
  朱昱修当真是过了一个好年。
  然而,当冰封的河面绽开第一道裂纹之时, 水下早已暗流涌动。
  林府风雨连廊之下走过一袭官袍。
  方时镜私下找到林佩, 说起事端:“知言,二月春蒐, 光禄寺那边报了六十万两的赏金,往年也就二三十万左右,我觉得其中有问题, 来问问你的意见。”
  林佩放下书卷。
  他没有想到自己和陆洗之间这场迟早要发生的对峙来得如此之快,还没来得及找尧恩谈论修编律法之事,第一层浪已经拍到他的面前。
  春蒐, 夏苗, 秋狝, 冬狩,一年四次射猎是远古时期从北方流传下来的习俗。
  二月,春蒐在皇家猎场止马岭举办,皇室以及五军都督府诸位将领亲自参加, 不仅为延续传统,也是各军展示士气、操练演习、争夺荣誉的场合。
  “此事不是我的主张。”林佩道,“先帝立的规矩, 军政分权,中书阁员不参与皇家狩猎。”
  “那就是陆洗的意思。”方时镜道。
  林佩轻揉太阳穴,淡淡的嗯一声。
  方时镜立刻警觉:“难怪户部拨款如此之快,我这就压下来,你进宫见过陛下再说。”
  林佩摇头:“事情不是这样办,拖拖拉拉,耽误了春蒐谁都难辞其咎。”
  方时镜道:“谁又知道这六十万拨下去会落进谁的银包儿。”
  林佩道:“六十万两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应该不是给五军都督府的,而是给光禄寺那批与五军都督府联络的人的,他们想借春蒐的机会打探各军内情,找切入口。”
  方时镜道:“既这样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佩道:“此事就劳烦师兄编撰文章之余过问一下,我本不愿意拿这种干不出名堂的活儿来烦你,奈何事发突然,身边实在没什么人了。”
  方时镜道:“客气的话你留着说给别家听,我看陆洗一直就不顺眼,他那样的人要是手里有了兵,指不定将来干出什么事。”
  *
  光禄寺与礼部的关系微妙,正经理论,光禄寺卿的品级低于礼部尚书,一应事务都应该禀明礼部,但由于光禄寺负责皇室宴会筹备,与宫里关系近,所以时常越过礼部仪制司直接去联系参加宴会的外臣。一般情况下,如正旦、元宵等节日宴会,礼部不会过问,款项从户部拨来之后也就照例发去光禄寺,以免耽误时效,但也偶尔有特殊情况,就譬如这次的春蒐。
  方时镜出现在光禄寺北仓门口,犹如一道镜子映照阳光,把里里外外照得雪亮。
  光禄寺卿闻讯赶来,一见面就是赔笑。
  方时镜道:“什么事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今年比往年多报了三十万两银子。”
  光禄寺卿道:“去岁宫中机构削减许多,这不是春蒐的事就落到咱们这儿来了,刚下了一场大雪,右相怕止马岭可狩猎的野物不够,就吩咐下官等多买些补充进猎场。”
  方时镜道:“好,你说个数,三十万两银子置备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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