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陆洗犹豫片刻,开口道:“你背上的红痕哪儿来的?”
  第47章 劝和
  兰叶微动。
  林佩侧过脸, 眼中闪过意外。
  “很早我就注意到了。”陆洗把手撑在茶台上,“而且不止那一次,前次也有。”
  林佩道:“合着在这儿等我?”
  陆洗道:“我想知道, 你明知道我想。”
  林佩坐直身子:“此事不相干, 得空我再与你解释。”
  陆洗道:“你总是对我有所保留。”
  林佩收起琴谱, 把折扇推到对面:“对, 我是有所保留,你最该问的就是这。”
  陆洗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别再让我猜谜。”
  茶台摇晃, 杯底轻响。
  “喜物不腻于物,忠情不限于情。”林佩的目光落于兰花丛间, “如果不能这样,我也会害怕,怕被用尽之后就像你穿过的那些衣服一样, 被置换,被丢弃。”
  陆洗站起来:“怎么可能,我遇见你, 如雨过见天青。”
  林佩躲开, 顺手拿起自己的杯子, 坐到对面。
  二人换了位置。
  “我的保留……”林佩看着陆洗,“……也是为你留后路。”
  陆洗停下,忽然明白过来。
  他能坦然示爱是因为他了解林佩的品性,追求林佩对他而言是一件愉悦的事, 他本来就很喜欢一点一点俘获人心的感觉。
  但对林佩而言是相反的。
  他记得林佩说过的那句话——不是瞧不起,而是害怕。
  彼此都是成年之人,花前月下戏说风流自然可以, 但要真动心,总有一人更害怕。
  杯中摇晃的茶水渐渐平静。
  陆洗道:“我不该刨根挖底,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林佩道:“但愿你是真的明白。”
  “我对你掏心掏肺,却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到底是把你吓着了。”陆洗拎起折扇,握在掌心,“我弑过旧主,叛过上司,这样的劣迹斑斑,如何能指望两三件事就让你交心呢。”
  林佩咽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不是你的错,是我,我也……有病。”
  陆洗悄然靠近,站到林佩的身后,用扇骨搭着肩膀把人搂过来。
  这回林佩没有抗拒。
  陆洗仰头望月,轻声笑道:“那我们就一起病着,来日方长。”
  *
  太液池畔,微风带来清凉意。
  朱昱修亲自监造的鸠车几近完成,是日,他请董嫣到西苑观礼。
  仪鸾司使及众工匠把宝相花伞盖罩在车厢上。
  六马拉车,车身外形是一只的鸠鸟,以紫檀木为骨架,结构新颖,内部宽敞。
  董嫣自是十分喜欢。
  “母后,这车是朕在这儿看着他们一点一点造出来的。”朱昱修比划道,“别看这一个轮子,学问大着呢,光是木材就要用三种,外圈用枣木,辐条用榆木,内轴用香椿木。”
  董嫣让宫女扶着登上马车,坐进车厢,四下看了看,笑道:“皇帝的孝心让本宫甚为感动,来年本宫就坐着这驾鸠车去北京,天伦绕膝乐无疲,莫道尘间度晨昏。”
  朱昱修似懂非懂地说道:“母后又提北京。”
  董嫣归政之后一直对林佩和方时镜等人削减宫中开支颇有微词,每回朱昱修来都要说上几句,什么今年花不如去年红,什么胭脂盒子空了也无人问津,总说想再到北方去散心。
  “瞧你。”董嫣拉开帘子,“造个车而已,又还没有亲政,你倒有了心事。”
  朱昱修道:“朕每日提心吊胆,怕左相和右相又闹不愉快,都说臣子总是百般揣摩主上,唉,岂有那等好事,现在只有朕这个主上揣摩臣子的份,还揣摩不明白。”
  董嫣笑了笑,柔声道:“可怜你且还有得熬,不要紧,母后陪着你。”
  朱昱修道:“许多人劝过朕,朕也读过淮南子,衡之于左右,无私轻重,可以为平。”
  董嫣、阮祎、仪鸾使及侍从听到小皇帝的这句话,表情皆为之一变。
  “但是朕不想做那样的皇帝。”朱昱修拍着轮子,“朕不学皇考叫他们内斗,朕偏要劝和,要他们勠力同心,为阜国立下千秋功业。”
  董嫣的双瞳微微颤动。
  忽然之间她有一种感觉——皇帝大了。
  鸠车造成,献礼完毕。
  朱昱修目送董嫣乘凤辇远去,转身往广寒宫走去。
  阳光之下,少年一袭金黄织金盘龙窄袖袍耀眼夺目,金玉琥珀相间的腰带光芒流转。
  朱昱修经历过许多血雨腥风,生母养母之争、父亲兄弟之争、外戚宗人之争,每回纷争发生之时他都只能站在屏风后面,被那层朦胧的绢布挡着,分不清是真实的光影还是自己脑子里的幻想。他不怕看见血,但他不喜欢一切分崩离析而无能为力的感觉。
  那一日大暑,热气犹大,乐志斋内湿热交蒸。
  朱昱修无心练字,仰头看着那张造车用的巨大图版,苦苦思索如何完成人生中第一份课业。忽然房中响起一阵鼾声,他透过窗格看到了隔壁那位坐在禅椅上的老人。
  太傅茅雪华是三朝老臣,儒学大家,受先帝托付担任太傅,教朱昱修读书。
  朱昱修不爱读书,小时候就学得慢,对这位后来的老师的说教更是从不上心。
  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忽然涌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求知欲。
  他屏住呼吸走过去,悄悄地捏起茅雪华的一根白胡须,往外拉扯。
  鼾声戛然而止。
  “咳,咳咳咳。”茅雪华捂着下巴坐起来,清出喉咙里的浓痰,见与自己开玩笑的人竟然是皇帝,忙拄着拐杖站起来,“陛下恕罪,老臣以为你今天又不学了。”
  朱昱修扶起他,然后行师生之礼。
  茅雪华捋着花白的胡子,缓缓问道:“陛下的功课写完了吗?”
  朱昱修道:“没有,先生,朕今日请教的这个学问,书本里没有。”
  茅雪华道:“陛下所问何事?”
  朱昱修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劝和。”
  茅雪华的眉梢动了一下,莞尔而笑。
  朱昱修道:“先生笑什么?”
  茅雪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绕书房走了一圈,在案上摆的素三彩水盂旁停下脚步。
  朱昱修凑过去,伸出脑袋。
  茅雪华道:“陛下看到了什么?”
  朱昱修道:“水。”
  茅雪华道:“退后几步,站得远些。”
  朱昱修往后两步,回过头。
  茅雪华道:“陛下看到了什么?”
  朱昱修道:“瓷罐。”
  茅雪华道:“再退后一点,再站得远一点,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朱昱修道:“盛着水的瓷罐置于案几之上。”
  茅雪华道:“你悟到了什么?”
  水面微澜。
  朱昱修的眼中亮起光:“站得越远,看到的东西就越多,想要看清所有的东西,要先往后退。”
  茅雪华一声感叹,爽朗大笑。
  回忆散去,广寒宫中的玉雕龙纹宝座映着少年天子的凤眸。
  朱昱修坐上去,把仪鸾使高檀叫到面前。
  高檀出身中原世家,年少时做过朱昱修的伴读,后因党争离开京城,历经磨难,多年之后得董嫣帮助才重回宫中担任官职。
  “鸠车大体上造好了,但朕觉得还应该再添一些装饰。”朱昱修低头看着手指,随口道,“你就以此为由,叫上仪鸾司的人手,多出宫去打听些事情。”
  高檀问道:“陛下想打听哪些方面?”
  他比朱昱修大五岁,筋骨刚劲,独有一种谨慎内敛的气质。
  “什么都行。”朱昱修道,“有什么打听什么。”
  高檀顿了顿:“请陛下给臣一个方向。”
  朱昱修道:“先看看右相在做什么,然后看看左相在做什么,还有街上的老百姓都是怎么说的,这两年朝廷做了不少事,收复广南、开放关市、调整赋税、官私合营、印发纸钞、开设专科,朕数不过来了,先就这几样,你都打听打听。”
  高檀道:“这些,陛下……”
  朱昱修笑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朕想看本子随时可以调来,但就因为太近了,坐在戏台之前,看到的都是别人想让朕看到的,从今天起,朕要退得远些,朕要看清全貌。”
  *
  兴和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大朝,天降瑞雪。
  百官红衣在纷飞的白雪之中前行。
  林佩捋好两耳边的笼巾,安静地候朝。
  陆洗站在旁边,笑着道:“知言,你今日穿了这身。”
  林佩道:“因为你肯定会穿,为了不让你木秀于林,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穿上。”
  陆洗道:“你穿着真好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后面的几位文官听得好笑,这句乃是形容先秦女子对征夫的思慕之情,用在此处显然不恰当。方时镜直摇头。杜溪亭见身旁的尧恩一脸严肃但又想笑的样子,自己被逗得笑出来。温迎早已见怪不怪,微笑不作声,低头整理绶带。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