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风吹帘微动。
林佩静静听完,垂下眼眸,撩开散在枕边的墨发:“费这么多口舌就是不认真琢磨,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陆洗觉得那几缕头发很香,拈到面前闻:“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林佩道:“你去向陛下请旨。”
陆洗道:“我找陛下,陛下一问,发现这事归吏部管,最终还不是找你。”
林佩轻笑:“陛下找到我时,我自有说词。”
陆洗看着指缝间的乌发如水流流走,心中发痒,吞咽了一下。
他知道林佩对摆弄规则有着极高的造诣——这个人手里其实没有统兵之权,但就凭占着高位,便能把五路府军调度得明明白白,让贺之夏深信不疑;这个人也不拉帮结派,但就凭一本棋谱,收复广南、劝后归正、改动税制,每一步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不与深交,只当这人和传闻中一样水洁冰清,交过手,才知这人随心所欲不逾矩,城府甚深。
林佩侧身躺下,在床席之间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把手放进陆洗的衣襟。
他想摸那几道疤,但还没碰到,便觉得这具身躯越来越烫……
陆洗本想用情欲试探林佩的虚实,没想到引火上身的人终是自己。
林佩问道:“还有事想商量吗?”
陆洗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毯子,光脚跑了出去。
*
清晨,文辉阁值夜的小书吏和往年夏天一样把窗户打开通风散气。
大小官员陆续到岗,大堂热闹繁忙起来。
林佩也如往常走过大堂,受郎中、舍人的行礼,进屋办公。
早年间他每天都是最早到的,先为吴晏舟沏茶,再打扫自己的案台。后来等他到了副官的位置,有一次吴晏舟不经意间提醒,让他不要过于早到,没有特殊要务,比规定时间稍微提前即可。他只是照着做,直到如今自己成为主官才明白其中真谛。
温迎撩开帘子:“大人,后厨今日给大家做了绿豆汤,降署消渴。”
林佩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拾眸道:“有什么事吗?”
温迎笑了笑:“没什么,倒是大人这几日气色不错,兴许有什么喜事瞒着我们。”
林佩道:“我没有喜事。”
温迎不敢多打听,说完便打算退下。
林佩叫住人,瞥向挂在壁上的行舟图:“全国税制调整完成之前,这幅画会一直挂在这儿,你得好生看着,积灰了扫一扫,长霉了及时洗掉,不然没法向宗人府交代。”
温迎脸色一变:“怎么成我的差事了?”
林佩道:“怎么不是,凡是我教过你的,往后都是你的差事。”
温迎苦着脸道:“唉,大人,我真的只是关心你,你一个人过日子,我们都觉得太清苦。”
林佩笑道:“我的日子滋润得很,你先把份内的事做好。”
温迎堂起掸子给那幅画扫了扫灰。
正是这时,司礼监的小太监来到文辉阁门前。
——“陛下口谕,宣右相入宫。”
对门珠帘噼啪响动。
一袭蟒袍走过去,带着风,卷起书素上的纸页。
陆洗跪迎,声音洪亮:“臣接旨。”
林佩听到动静,放下碗。
温迎出去探看,回来有了些心事:“大人,这是陛下第一次从东华门传口谕。”
林佩道:“是啊。”
温迎道:“许久都没有过了,可是一听到那声音,还能让人想起几年以前,先帝频频传见朝臣,巍巍紫禁,臣子一入一出,命运沉浮,死生未卜。”
林佩道:“你不要怕,陛下尚未亲政,不会那样。”
温迎道:“按理说,陛下第一次传谕文辉阁应该先召大人你才是,怎么是先召右相?”
林佩淡然一笑,不去揣摩宫里的事,提笔写文章。
第44章 心照不宣(上)
窗外蝉鸣不绝。
松叶斜长的影子渐渐变短。
郎中、舍人初筛各处奏报, 把不符合格式的打回去,合格的作为通本留下。
这些通本应该由温迎和宋铁共同处理,先拟出批复意见, 但宋轶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 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替陆洗跑腿, 就导致温迎经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林佩偶尔过问, 叫温迎不要管那么宽,结果就是右边一些无关紧要又无聊的公务积攒多了,某天由陆洗抱过来堆放到他的案头, 求他帮忙处理。
他也不是那么清闲, 无奈看到没批过的本子摆在那里就忍不住去翻看,一看就成了他的事, 不能放任不管,只好顺手处理,如此循环往复。
诸位郎中、舍人都很清楚, 虽在朝堂议政的时候左相比右相略显凶悍,但其实在文辉阁平日里是温迎拿宋轶没办法、林佩拿陆洗也没办法。
这回宫中传谕以右相为先,右边的人见了春风得意, 左边的人见了便开始议论, 说真正做事的不被看见, 只有偷闲的才有功夫去显眼。
一个上午,林佩安稳地坐在窗边写文章,不时看一看窗外绿竹。
午后,司礼监又来了一个小太监。
——“陛下口谕, 宣左相入宫。”
阁中大小官吏两边排开。
林佩把文章收好,放进衣袖。
温迎道:“大人,适才右相穿了赐服, 你要不要也换上?”
林佩笑了笑:“他爱穿,我不开这个例子。”
语罢便走。
*
正午阳光照着朱红的宫墙。
一条笔直的宫道亮如玉石。
林佩走到皇极门,正见陆洗从里面出来。
两人擦肩而过。
太液池上有座琼华岛,过桥是西苑。
湖边杨柳依依,每隔十步摆放冰鉴,连着三里凉雾弥漫。
林佩隐隐听见林间传来锤子敲打的声音,近时看见五六个匠人在雕磨车轮。
仪鸾使照着铜图版监督造车工事。
朱昱修穿着一身轻便的盘领团龙纹黄袍坐在石椅上,怀里抱着一只雪白异瞳长毛狮子猫。
林佩行礼。
朱昱修道:“左相免礼。”
林佩起身,看了一眼四周,记起这些都是陆洗献给皇帝的礼物。
“朕监造此车有诸多感悟。”朱昱修颇有兴致道,“就比如这两只轮子,分开都好,可一旦装在一起,或高或低或厚或薄,并不容易契合,只有反复敲打磨合,才能做到平稳。”
“陛下所言甚是。”林佩微笑,“臣亦有一些遐思,轮子套在轴上,轴与辕相接之处更要精确无误,否则偏左偏右,都会使受力不均,路途远了必然开裂散架。”
朱昱修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林佩道:“陛下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朱昱修说道:“适才右相上了一道奏疏,想效法齐庄为国举贤,推了三十余人的名字,朕记得这事归吏部管,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林佩道:“且容臣问,陛下是要听臣的建议还是让臣照办。”
朱昱修道:“自然是前者。”
林佩道:“臣反对。”
朱昱修道:“啊?”
林佩道:“右相之请,臣坚决反对。”
朱昱修道:“右相在奏疏里把每个人的情状都写的很详实,你要不要先看看。”
林佩从太监手中接过奏疏,一折一折打开,神情晦暗不明。
朱昱修道:“你可以给朕一个反对的理由吗?”
林佩酝酿一阵,回道:“齐庄向成王举贤传为美谈,但人们看到的只是那一世的君明臣贤,没有看到魏国因此偏废文选之制,为后来奸臣结党营私埋下隐患,成王之后,赵氏、王氏以座主之名拉拢门生故吏,架空皇权,为祸她方,致使魏国不过百年即亡于内乱,今右相所奏可谓断章取义,重蹈覆辙,如果陛下今日为图一时之便打开这扇门,往后再想关上可就难了。”
朱昱修深吸一口气。
林佩道:“陛下,这道奏疏不能批。”
朱昱修摆手道:“朕留中便是,左相不要,不要生气。”
林佩捋平心绪,温和道:“陛下圣明,臣没有生气。”
朱昱修心中对陆洗存有几分偏爱,对林佩则更多是敬畏。
林佩安静地站在那儿,等朱昱修缓过神,从袖中取出文章。
“陛下,臣今日也有一请。”林佩道,“正是关于文选之制。”
朱昱修翻开两页,闷闷道:“左相请讲。”
林佩道:“文选之制的利弊非一时可见,往往是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之后才会体现,永熙初年文教昌盛,是故朝廷今日有方时镜、尧恩、于染、温迎等出身寒门的栋梁之才,然而自永熙十四年起,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学府文章流于表面,科举取仕偏于形式,便导致如今五品至三品的这批官员良莠不齐,许多只会正韵青词,不知实干。”
朱昱修道:“如是,应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