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铁门轰然倒地。
尘埃在明亮的火光中如波浪卷涌。
猴儿正在茅草堆里抱女人,被柳捕头一把抡到地上。
仓库那头,官兵押着王良而来。
王良灰头土脸,面色疲倦,身上的公服被烧破了好几个洞,像只蔫茄子瘫软在地。
“柳头儿,你要的人。”官兵收刀入鞘,“这帮恶霸早就该收拾。”
柳挽点头示意。
当夜,柳挽从织纺中搜出王良与薛超雇凶杀人的罪证六十余项,涉及命案七桩,所用凶器在附近的刀铺找到,还解救出了包括丁茂之妻在内被锁在房里的八人,
飞逸等到柳挽、吴香和莳一带回的好消息,如释重负。
“柳捕头,请你随我走一趟。”飞逸叫住柳挽,惺惺相惜道,“人赃俱获,我们回京复命。”
*
小暑过后,京城不再是凉风习习,空气中酿着一股湿热。
七月大朝即将来临。
林佩开窗卷帘,走到堂中透风。
一摞摞奏本放在案头。
归林佩管的事是井井有条的,一年四季按规律摆放,没有什么起伏,但归陆洗管的风格就很是不同,全是大刀阔斧,除旧布新。
林佩随便翻了翻,瞥到一道令人汗毛直立的本子。
【臣陆洗参郑国公姚澈蓄意囤积丝料、阻挠官私合营、庇护纵容行凶犯罪。】
林佩静静地看了片刻,叹口气,去敲右侧屋的门。
“陆余青,你和郑国公的积怨非要放到朝会上闹吗?让陛下和文武百官看着,光彩吗?”
宋轶掀起珠帘:“林相,里面请。”
林佩道:“我和他没什么悄悄话,要说就当堂说。”
陆洗闻声出来,跟着出来的还有妞儿。
林佩斜睇了一眼:“小的也来看热闹。”
妞儿把尾巴勾在脚边,轻喵了一声。
陆洗道:“知言,我抢了你在晋北调整税制的风头,对不住。”
林佩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出风头,但更不想看朝堂被你们搅得乌烟瘴气。”
陆洗道:“事已至此,只能请你多担待了。”
林佩抱起妞儿往后廊走去。
陆洗笑了笑,跟着道:“担心我呢。”
林佩道:“我担心林知行,也不知他怎就猪油蒙了心地要跟你混,有一天没一天的。”
陆洗道:“知言,放心。”
林佩道:“你也别指望我会徇私,真有那么一天……”
陆洗追上,一手撑住廊柱,拦人道:“我心里明镜似的,家国大义在前,你定与我风雨同舟。”
林佩凭栏坐下:“我只想把你踹到水里,然后快快把舟划走。”
陆洗一笑,话中仍是脉脉含情:“好狠的心,也罢,那你就安心往前去,可别再回头看我。”
花丛间一只红娘虫振翅飞过。
妞儿嗷呜窜出去,三两下将其扑住。
虫虽死,翅仍在扇动,呼哧呼哧有一阵没一阵地响着。
*
初一,天边泛起曙光。
紫禁城的钟声跌宕起伏。
第40章 缫丝案(四)
——“众卿平身。”
殷红纱幔随微风飘摆, 光影流转。
朱昱修坐下扫了一眼,发现今日文官的队列与平时有些不同,第一排中多了郑国公姚澈, 第二、三排也多了几个他没见过的人。
鸿胪寺卿出列奏报入京官员。
浙东布政使潘明乐、浙东织染使林倜、杭州知府、湖州知府皆在其中。
朱昱修道:“今日有何事要议?”
陆洗清了清嗓子:“陛下, 臣有本奏。”
殿中十分安静。
前排几人的脸色晦暗不明。
陆洗道:“启禀陛下, 京中闻讯, 浙东湖州官局某些官吏蓄意囤积丝料,致使市价紊乱,后为止仓储之损耗, 又将丝料烧毁, 所幸布政使潘明乐有先见之明,派官兵制止, 才挽救半数。”
朱昱修道:“谁让湖州官局这么干的?”
陆洗道:“郑国公姚澈。”
伴随着衣带之间金钩玉珩碰撞的脆响,又一人站出队列。
姚澈抢道:“陛下,湖州官局隶属于浙东织染局, 此事乃浙东局调度无方所致。”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朱昱修见许多官员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林佩,遂问道:“左相, 浙东织染局如今谁人管事?”
林佩用平静的语气表明态度:“浙东织染使乃是林倜, 鸿胪寺卿适才报过了。”
林倜咳嗽一声, 把皇帝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陛下,臣就是林倜,臣并没有让下面的人囤积丝料,奈何江南官局半数以上由郑国公的本家掌控, 他们阳奉阴违,臣力不从心啊。”
朱昱修听到这里只觉一团乱麻,已经捋不清其中的关系。
“陛下, 然事情毕竟已经发生,臣不推卸责任。”林倜耐不住性子,补充道,“臣甘领惩罚。”
朱昱修道:“郑国公,林倜说的是真的吗?”
姚澈叹口气,颤颤巍巍地摇头道:“陛下,老臣上了年纪,平日在家只烧香敬佛,其余的实在是不知啊。”
陆洗道:“嘴上说不知,心里就真的不知吗?”
姚澈站在那儿,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
陆洗上前道:“陛下,臣要参郑国公蓄意囤积丝料、阻挠官私合营、庇护纵容亲属行凶杀人。”
朱昱修道:“有证据吗?”
陆洗斩钉截铁:“有。”
一个有字振聋发聩。
姚澈眯起眼,缓缓转过头。
钲响。
侍卫带人。
老妇在孙儿和儿媳的搀扶之下缓缓走来,每隔十步便跪地对天家行一次大礼。
另一边,犯人王良、薛超等被麻绳捆着,由柳挽押送到御前。
朱昱修欠身:“发生何事了?”
老妇人吓得面色苍白,不敢抬头:“草民……”
陆洗道:“阿姥,你有什么冤屈,都说出来吧。”
老妇人听到陆洗的声音,抓着救命的稻草,一五一十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回,回陛下,湖州官局贴出招工告示,因我家出价最低,所以拿到了两千匹花罗的单子,谁知交货之时,织作王良百般刁难,见我儿不肯屈服,竟雇凶取我儿性命。”
尧恩命刑部官员现场确认从案发地带来的卷宗和证物。
大理寺、都察院在旁监察。
刀具、衣鞋、赃物、名册摆到御前。
蜡泪沿着烛台落下,伴着殿中断断续续的抽噎。
除丁茂遇害一案,另有奸杀女工、虐待劳工致死、贪赃被告杀人灭口,都是铁证如山的命案。
姚澈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陆洗道:“王良,你记恨丁茂抢夺了本该由你支配的饷银,更不想从此以后被私营作坊分走官局的油水,所以雇江湖浪客杀人,恐吓民众,影响恶劣,十恶不赦,可还有什么辩解吗?”
王良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透出疲倦,张了张口:“我认罪,只求给我一个痛快。”
陆洗道:“薛……”
“冤枉!”薛超拽着绳子往前爬,伸手去扯姚澈的绶带,哭喊道,“舅老爷救救侄儿,侄儿不想死啊!不都是你教我们这么做的吗?!”
姚澈一脚踢开:“放肆,我根本都没见过你。”
朱昱修道:“右相,你帮朕捋一下什么关系。”
陆洗应道:“湖州织作王良和宁波织作薛超二人乃是连襟,薛超乃姚澈的外侄儿,自古以来杀人偿命,王良、薛超等罪大恶极,当于朝阳门外斩首示众,至于郑国公姚澈亦有失察之罪、纵容包庇之嫌,臣认为应彻查江宁、浙东两处织染局,清其党羽,永不录用。”
姚澈几乎是立刻做出回应:“陛下,老臣的确与薛超沾亲,但蓄意囤积丝料、包庇罪犯这些实在是欲加之罪,老臣已经两个月没出过府门,真不知发生了什么,老臣冤枉啊。”
百官议论声顿起,气氛焦灼。
朝堂议事毕竟不同于衙门断案,皆知陆洗想从姚澈手中夺取江南一带的织造经营权,然而姚澈乃开国四大功臣之后,身份地位摆在明面,如果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的确没有办法定罪。
姚澈等了一阵子,忽然拿衣袖擦眼睛。
朱昱修等着有人能打破局面,尚且还不想决断,就随口问姚澈为何流泪。
姚澈哑着嗓子:“老臣受些委屈倒是没什么。”
陆洗道:“你还委屈了?”
姚澈道:“唉,只怕陛下年少,被奸臣蒙蔽了双眼。”
议论声戛然而止。
姚澈从袖中拿出一道很厚的奏本:“陛下,臣也有本上奏,事关右丞相陆洗的出身。”
朱昱修噗嗤笑了出来:“你说说,看他是不是狸猫转世。”
姚澈一怔,扶冠定了定神,叙述道:“臣曾听闻传言,但不敢妄下定论,所以派人前去考证,竟然真的从密县和云县两地的县志中发现了端倪,嵩元之末朝廷与鞑靼割地议和,三百流民向南迁徙路过两县,其中就有一支陆姓族人,但奇怪的是,密县县志记载中主人陆乙已成家,可到了云县,竟突然变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有几个在当地落脚的流民后来作证,是个奴隶半途中把主人陆乙杀了,抛尸荒山,靠顶替主人姓名脱离奴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