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林佩笑了笑:“我在想兴许你是对的。”
陆洗道:“可是刚刚在朝会上你可没少数落我。”
林佩道:“是吗?”
陆洗道:“完了,已经骂习惯了,你这人一旦养成习惯,后面就改不了了。”
“拿我打趣,说我是顽石。”林佩躲开对方追债般的目光,“你有本事独挑大梁,别天天把杂务往我这儿堆。”
“那不行!”陆洗展眉一笑,“我离不开你,林知言,我离不开你啊!”
宫墙之间传来一声声呼唤。
墙外花苞冒枝头。
*
初春,朝廷对赋税之制的调整摆上台面,风声从京城吹向地方,自上而下为之一醒。
礼部经过核查,在直隶范围内找出了十七处与宫廷采办重叠的机构,将其全部并入九寺十二监,其中就包括归司礼监管辖的志朴香堂。
由于志朴香堂的东家一开始拒不交付钥匙,方时镜堵了陆洗三日。
“方尚书,你别着急。”陆洗瞥了一眼对门,小声道,“志朴香堂它不是凭白无故建立的,宫中用度琐碎复杂,如果没有一个转圜的地方,账就不好做。”
“我只问你。”方时镜不吃这套,当面质问,“闲禅悦到底什么来头,一炷香竟要三千两银子?那些官员是去买香的还是去向宫里行贿的?归根结底损失的又是谁?是国库,是百姓。”
陆洗苦笑:“好,方尚书你……容我几日。”
他原先以为方时镜刚勇,没想到这人绝非无谋之勇,是早把台面之下的关系看得清晰透彻,就要抓这个时机把官员向宫里行贿的路子斩断。
而这条路正是他陆洗的来时路。
陆洗觉得后背有点儿发凉。
一方面是为自己所作所为后怕,更多则是为方时镜宁愿得罪宫里也要争名的举动捏一把汗。
但这事方时镜就是毫不留情地做了。
方时镜早就上过奏本——“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说的便是皇室当勤俭节约克己爱民,做天下之表率。
他找的切口也十分精准,志朴香堂交出钥匙后,其余几个机构的主事听到风声,也自觉遵照政令进行裁撤。
经此缩减,宫中可用的钱一下就少了五分之一。
礼部的行动为吏部打开局面。
吏部在二月初即把各地官员考功文选事宜办妥。
杜溪亭没有跟尧恩客气,真从刑部借调了几个人到清吏司帮忙。
关于考功之制该如何完善,几人开始觉得很难,无从下手,譬如一山之隔的王县和文县,前者乡绅富豪聚居,后者几乎全是农民,赋税调整之时两地完成征收的难度显然不同,对地方官考满、考察的标准也无法统一。
杜溪亭听了,笑眯眯地讲了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端水。
他家里有九个孩子,京中人人羡慕,可是孩子多也有多的烦恼,每天争来抢去闹腾得不行,于是他也总结出一些经验来,给这九个孩子分东西,大体上要讲公平,但没必要桩桩件件都一模一样,老大天生占一个新,新衣服新玩具都有了,那么在吃食上就要让着弟弟妹妹,小九年纪最小,吃食最好,家人最宠,相应地就只能穿哥哥姐姐穿过的旧衣服玩过的旧玩具。
放到王县和文县的例子上,可以在一杆秤上加“体量”和“时效”两样砝码,王县体大,征收数额多,与之对应的是地情复杂,不见得能把所有的税按时收齐,而文县虽然田产少,能征的赋税少,却容易施行,挨家挨户的一下就齐全。
“想要平稳得审时度势,不能只拿着一个标准去度量所有人,而是根据所有人的情况做多方面考量。”杜溪亭心态平和,笑着说道,“只要不急不躁,就没有什么端不平的。”
*
二月中旬,李良夜奔赴晋北。
与此同时,户部把清丈土地、均平赋役、计田纳银三大革新举措发往晋北。
林佩高屋建瓴,以减缓土地兼并、改善民生为名义,上谏皇宫缩减开支,下令晋北试行税制,令提刑按察使司监察考成,决计在夏税结束后普及全国。
第33章 赋税(三)
阳春三月, 南淮河两岸桃花盛开,粉黛连片。
林佩带柠儿到码头,送林倜去浙东任上。
柠儿天真烂漫, 吵着林倜下次回来给他带木雕帆船。
“好啊, 不过木雕的没意思。”林倜蹲下身, 一手捏着儿子的脸蛋, 一手指向河流尽头,“等你长大,爹接你到浙东, 带你看海上真正的大帆船。”
柠儿两眼放光:“好, 柠儿一定快快长大。”
在贪玩这点上,柠儿继承了生父的性情, 虽然身在林府,心却向往外面的世界。
林佩看着面前这对父子道离别,心中憋了许多话, 忍住没有戳破。
林倜笑道:“哥,你回去忙吧,别为我耽误国事。”
林佩扬起眉毛:“你何时这么体谅人了?”
林倜道:“倘若过段时间京城听到什么关于浙东织染局不好的消息, 你千万别信, 也别担心我, 我当了六年的织使,凡事自有决断,不会连累家里。”
林佩叹口气,伸手给弟弟整理了一下披风, 叮嘱道:“独身在外,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林倜点头。
兄弟二人岸边别过。
河面行船如织,一艘乌篷融入其中, 很快不见了踪影。
*
林佩回到文辉阁,见屋檐之下又有燕子筑巢。
正当春,窗前的竹子也抽出好几片嫩绿的新叶。
——“林相,喜事,下官来报一件喜事。”
来人是万怀。
万怀只要一到文辉阁见上司脸就红,这毛病还是没改,但好歹不用再拿着本子读句子。
“万侍郎不必拘着。”林佩摘下披风入座,“什么喜事,说吧。”
万怀笑道:“税制改革成果颇丰。”
林佩咳嗽了一下,拿丝帕轻擦唇角,示意继续。
万怀道:“晋北来报,境内清丈土地,发现了许多没有记录的田产,达五十万亩。”
林佩忽觉嗓子干痒,连咳几下,咳得比方才更厉害。
万怀收敛笑意,看向温迎寻求帮助。
温迎此时也是不解其意。
“老毛病,无甚紧要。”林佩用茶水润了润嗓子,平复之后缓缓说道,“福祸相依,每回听到这样的消息,在你们眼中是喜事,在我眼中意味着又一阵风波。”
万怀道:“土地多了,税收也就多了,光是晋北一省就有这么大的体量,若推广至全国,至少能再多出五百万亩,这样不是正合改革的初衷吗?”
林佩浅笑:“你不要怪我又泼你冷水,记着这只是一个开头,现在你可以不用盯着那些多出来的田产了,立即着手去做一件事。”
万怀顿了顿,道:“请林相示下。”
林佩道:“令各省布政使派两名信得过的从属入京,六品,一正一副,暂时编入户部新科,代表各自地方参与全国税制调整。”
万怀道:“新科叫什么名?”
林佩道:“曰……”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行舟图上。
——“济科。”
后半日,林佩让温迎把开国至今册封的大小爵位的籍册取来,经和户部呈报的清丈土地的结果一一比对,再经权衡,提笔写了一封请命奏疏。
*
晋北清丈土地的奏报抵达京师还不到十日,街巷之间便流传起坏消息。
万怀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这方书桌成了全天下的是非之地。
起先只是市井流言,说汾州介宁县农民因交不起役税闹事,县衙抓了带头的几个人才勉强镇住,可就因为这件事,附近几个县都停滞不前,互相观望,等着上级的回应。
而后,流言越来越多。
从晋北到直隶的行商带来消息——大同府应州、平阳府蒲州、潞安府潞州等地都出现了类似聚众闹事、撕毁官府告示、逃役逃税等事件。
都察院接连收到地方监察御史的呈报,左御史齐沛收集各处意见之后,写了一道上百页的奏本,详细描述了各级官员不称职的行为,有的故意拖沓不作为,有的巧立名目把多出的田赋又摊到百姓头上,有的生搬硬套强征暴敛引起民怨,五花八门,不胜其数。
齐沛是个老御史,先请万怀到都察院喝了一杯茶,提醒他做好应对。
“万侍郎,我知道税制推行不易,再宽限你七日。”齐沛用拐杖点了点光如镜面的地砖,“七日之后,如果户部压不住晋北事态,那么都察院是一定要奏报的,林相也保不了你。”
“多谢齐御史。”万怀连忙承诺,“我一定尽快给答复。”
即便都察院还没正式过问,封名弹劾万怀的本子也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和关系堆到了中书省和宫里,说造成混乱局面的根本原因是户部民科颁布的革新条例难以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