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另一面,世居金陵的旧族,包括宗人府在内,仍把控着官员考功任免、农渔盐铁赋税、文选仪制、刑部司法等重大事务,且对天下半数兵马有调度之权,这些也是事实。
  “如今陛下年幼,好比棋局中心无眼。”林佩道,“无眼也可以活棋,就像京中局势正渐渐达成双活,但倘若此时太后再不退,就会成为占住中间公气的子,必将遭到反噬。”
  温迎道:“大人觉得太后会有这般见识吗?”
  林佩道:“她其实不是权欲熏心之人,只要君权稳固,再生气也不过摆一摆样子,最终是会退让的。”
  温迎道:“所以大人适才说,陆相能劝动太后,就……就像太后年初让大人拟写任用陆相的敕书,是因为她知道大人自会摆平方尚书,其实是一个道理。”
  林佩笑了笑:“你的棋艺果然有进步。”
  中枢稳定之后,方能振兴百业。
  林佩放着中间棋形不动,旁边摆题,对温迎讲起他们未来要做的三件大事。
  其一是调整赋税制度,对征收办法去繁留简,扼制土地兼并。
  其二是完善科举文选,编撰大典,推广天文、水利、农学、盐政、军械等切关实用学问研究。
  其三是重修大阜律,参酌时情,增删条目,因俗制宜,使能适应当前形势。
  *
  是夜,慈宁宫的灯火直到子时还亮着。
  董嫣听说情由之后只觉胸闷气短,把那根绳子上的两样东西全押在自己屋内,传陆洗进宫问话。
  陆洗早就在宫门外等候,一看见太监提宫灯出来,立即随其入宫。
  宫外地面结着薄霜。
  窗户透出一个女人正坐着梳发的影子。
  小太监出来道:“太后问——右相来得这样快,是等不及要封侯吗?”
  陆洗道:“太后深夜召臣入宫,一定是急事,所以臣连公服都没换就来了。”
  小太监传话道:“不知礼数。”
  陆洗闻言直接跪下,冲屋内喊道:“太后,今日之事并非臣不阻拦,实则宗人府与各大世族都已通过气,臣若压着这道奏本,一人挨千夫所指本没有什么,怕的是连累太后的名声。”
  小太监回屋。
  陆洗一人继续跪在北风中。
  太平缸中的水渐渐冻结成冰。
  宫人时不时地来打碎冰块,铁杵搅动之下,冰面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陆洗被冻得浑身僵硬。
  要倒下的时候,他被一人扶住胳膊。
  “右相请随咱家进去。”阮祎道,“太后已消气。”
  陆洗道:“多谢……阮公公。”
  虚弱得几乎只有气声。
  走进殿中,沉香迎面扑来。
  青花瓷瓶中插着正红的腊梅花枝。
  一面黑漆彩绘屏风隔开正堂和寝室。
  屏心外面绘百鸟朝凤,可见一凰一凤栖于梧桐树上,四周百鸟围绕、奇花异木、树石流水;屏心内面绘人物故事,雕山水、城池、骑猎、营寨等,四周以菱纹开光圈边,刻螭虎灵芝。
  董嫣在里面道:“连日来风平浪静的,我就觉得奇怪,怎么连方时镜都不劝谏宫中节省用度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陆洗在外道:“臣失察,臣有罪。”
  董嫣从镜子中看着屏风外的人影:“说到底这是我与林相之间的恩怨,不该迁怒于你,可你毕竟身在局中,如何能只顾自己前程,眼睁睁看他们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陆洗膝间的横襕尚印着水痕,态度仍不卑不亢:“太后是想让臣掣肘林佩,还是替代林佩?”
  董嫣一笑,抬起眼道:“凭你,你拿什么替代他?”
  陆洗道:“是,臣亦自知无法替代,但如果太后只是想养一条狗去掣肘林佩,把右相之位当儿戏换来换去,必定被后世耻笑。”
  董嫣道:“轮不到你来教本宫做事,本宫喜欢用谁便用谁,不喜欢便不用。”
  陆洗道:“太后,阜国需要臣,不是因为臣能替代林佩,而是因为阜国不能只有林佩。”
  当陆洗抛开个人恩怨提到阜国不能只有林佩的时候,董嫣转过了身,想听下去。
  玉梳捋过长发,垂落青丝如瀑。
  董嫣十五入宫,二十诞下龙嗣,时至今日不过三十三岁,容颜还未老去。
  她看着铜镜之中朦胧模糊的自己,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可憎,也还有一丝温柔贤惠。
  大抵刚入宫那段日子是平淡幸福的,她自知出身低微,不争位份,也就没什么焦虑,变故却发生在她刚满月的儿子被皇后从身边抱走,沦为与另一位贵妃齐氏争宠的棋子……
  那时起,她的人生变成了一场为了生存的战斗。
  她势力单薄,不得不像一颗藤蔓一样依附在皇后身上,但她的骨子里仍有一股寒门的倔强,不能甘愿任人摆布。
  她一步步在朝中培植势力,让自家人当上工部尚书、平北都司指挥使等要职,一边怂恿皇后与齐氏争权夺势,一边冷眼看步入晚年的先帝变得昏庸且喜怒无常。
  永熙二十三年初,先帝废黜太子,皇后抑郁而终,另一方面齐氏亲族也因越格笼络朝臣而失去圣心,董嫣揣度圣意,于上元之夜在裕园放火制造假案嫁祸齐氏,一举赢下夺嫡之争。
  董嫣不懂前朝之政,然而她懂男人,尤其懂如何利用男人拨弄风云。
  她从先帝口中得知林佩乃大贤大能之人,于是她知道当朝首辅必须是林佩,可她实在不想在金陵这座囚笼中度过后半生,所以她需要通过另外一个人开创新局面。
  “你且说说。”董嫣道,“若说不出所以然,别仗着功劳以为本宫不敢换你。”
  “林佩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太恋旧。”陆洗道,“他不是无应变之能,而是骨子里不愿意变,他总忘不了永熙之初的那段盛世光景,觉得什么都应该恢复从前,然而阜国积弱多年,要图强不能只内修政理,必须打破过去,有所进取。”
  董嫣深吸口气,接过玉梳,让宫人退下。
  “封侯的诏书不是臣拟的,不知其中如何描述臣的功绩,或许世人看到的只是万国来朝,但臣看到的是朝廷每年因开放关市能多出上百万的收入。”陆洗道,“这还仅仅只是开始,如果给臣三年时间,国库盈收至少会比现在多三倍,收复北方失地也不再是空谈。”
  陆洗给董嫣讲了三件他将来要做的事。
  其一,发展手工业和商业,健全官私合营制,鼓励民间合作生产。
  其二,设立宝钞提举司,以银为本印制大阜通行宝钞,提高交易便捷性。
  其三,晋北、平北、辽北三省训练新军,驻军屯田,充盈武库,升北平为北京,北伐失地。
  从黑夜到天明,殿外日月星辰悄然移位。
  董嫣听陆洗就那么头头是道地讲着,想起董颢向她推举陆洗时说,这个人虽然不是翰林出身,难得对天下大势有敏锐的洞察,更难得的是勤学务实、灵活机变、人脉亨通,不说全天下,至少在她的身边是找不出第二个来。
  董嫣再度被陆洗打动。
  她启用陆洗本是一次无心插柳,但留用陆洗是因为在其身上看到了足以和林佩匹敌的力量。
  随着前朝之政趋于稳定,她知道自己的摄政之权迟早是要交的,与其拖延下去遭受非议,还真不如借此时机归政于朝,退居幕后。
  玉梳被缓缓放下。
  “是故,臣认为……”陆洗说到这里,嗓子已经哑得快发不出声,“太后应该给臣这个机会。”
  他摆出臣服的姿态,目光中却闪过一丝如冰晶刺出水面的侵略性。
  *
  天明,窗外透着紫红的颜色。
  林佩睁开眼,看见棋局仍旧摆在榻几上,腹部盖着一条毯子,依稀记起昨晚让温迎回去之后,本是想要自弈几局,却不小心睡过去了。
  距离开衙还有大半时辰,阁中空无一人。
  林佩走到外面。
  雪被扫到石板路两边。
  一个斜长的影子出现在朱墙的尽头。
  “余青……”林佩立即去接,步子越来越快。
  二人在神乐观的古树之下相见。
  陆洗像被风吹了很久,整个人都有些僵硬,额前散落的发丝被霜打湿,衣袍也随处是湿痕,膝间那一道横襕尤其明显,刺绣似乎还有些磨损的痕迹。
  林佩一把扶住陆洗,顾不得四周有没有眼睛,生怕再晚些这个人就要碎掉。
  “对不起啊。”陆洗笑了笑,抬起头,“我说了你一宿的坏话。”
  林佩道:“怎么哑成这样?”
  陆洗道:“啧。”
  林佩道:“明白,明白,换我连说三个时辰的话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洗点头。
  卯时四刻,神乐观的钟声传来,枝头飞鸟。
  “其实这句对不起该由我来说。”林佩踮起脚,摘下那顶被霜雪浸湿的官帽,拿出丝帕为陆洗擦拭面颊和发髻,“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却无法想象你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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