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林佩凝眸。
朝会前夕见于染为自己办事不遗余力,便知道这一刻即将到来。
支持他的四人之中,方时镜惜名如命,渴望在他的支持下建一份青史留名的功绩;尧恩为人忠义,因昔日得他提拔,故对他忠心耿耿;杜溪亭自小与他相识,大方开朗,也算气性相投。
唯有于染,因提倡发展工商的主张一直不得吴晏舟认同,多年来倍受打压,却正是这么个人,在陆洗入京时突然对他有此表现,不是想投靠,而是想谈条件。
他知道于染想谈什么条件,只是这个条件他无法答应。
细碎尘埃飘浮在空气中,如云雾浮动。
“齐光啊。”林佩浅叹口气,挽袖洗笔,谈起当年那件事,“清明之时,你若去南郊给郑知州扫墓,替我安抚他的家人,记得今年他的儿子年满十二,国子监已经给安排了入学名额。”
于染道:“郑知州当年正是因被十王府诬陷才含冤而死,下官与他莫逆之交……”
笔尖没入清水中,黑墨散开。
正是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框。
——“林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陆洗不往里进,只把双手交叉抱于胸口,斜靠在屏风边,抬头望着门上的漆画。
林佩起身:“陆大人找我?”
陆洗道:“不找你,找于尚书。”
于染一顿,看看林佩,不继续说了。
陆洗笑道:“我也是无奈之举,本想约几位尚书到我的屋子坐一坐,奈何他们一个个都要赶回去吃饭,只剩下于尚书在这里,我若再不来,怕连于尚书都请不到了。”
于染斜睨了一眼:“陆相,既然你与北三省布政使有交情,能直接调动他们,何必还经由我们这些腐儒白耽误时间呢?还是说你自己夸下的海口现在圆不住了,要找国库借钱?”
陆洗伸出手掏了掏耳朵,好像没听见这句冒犯的话。
“齐光。”林佩开口道,“平北举行朝贺大典虽不是我的主张,但也是三月朝会议定之事,关乎北方安宁,不可怠慢。”
陆洗拱手:“还是林大人顾全大局,多谢。”
于染在林佩面前做足姿态,这才随陆洗一同去右侧屋议事。
*
左侧屋子的竹帘垂悬下来,渐渐不再摆动。
温迎收好地图,把尚书们坐过的椅子搬回原位,这才小心地从柜里拿出一张棋盘。
黑白子交错落下。
“大人。”温迎一边摆棋,一边请示道,“若是得闲,我想接着跟你学棋。”
林佩挂起笔,笑了笑道:“你还真是一刻都不让我闲着。”
古棋谱是吴晏舟从佚名高人手中得到的,共有九章,每回朝廷办成一件大事,吴晏舟便传授林佩一章,等林佩全部学完,便从吴晏舟手中接过权柄,成为首辅。
这是中书省一脉相承的香火,现在,轮到林佩教温迎。
林佩对待后辈同样慷慨,总是一边办事一边教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他甚至还多了一丝紧迫感,再不传播学识,怕是中书省大小官吏都要学陆洗那套。
“嗯,我们今天讲角地争夺,黑先杀白。”林佩抓起一把棋子,耐心道,“你放下棋谱,不要死记硬背,我与你梳理一遍棋路。”
白棋占角。
黑棋如果一扳,白棋往外挤一手,仍然可活;
黑漆如果一挖,白棋一打,两败俱伤。
正解是黑棋先用一子从外面团住,缩小眼位,这时白棋无论是挡是接,黑棋只要再一反扳,就彻底杀死了白棋。
“大人,这……”温迎一醒,抬头道,“这不只是宣政,而是要削藩。”
“对。”林佩道,“名曰宣政,是为让十王府放松警惕。”
“明白了。”温迎悟道,“兵部的调令是最先的那一子,如此,待收紧绳索之时,十王府便无法逃到广南以外的地方兴风作浪。”
林佩点了点头。
温迎道:“可这之后,何时反扳才能让他们首尾不能顾,四分五裂呢?”
林佩微笑:“现在还早,你心中先有一个大略,之后自然而然就明白。”
温迎道:“是,多谢大人指点。”
*
三月下旬,礼部对广南下发诏书,以方时镜为首的宣政使团从永定门出发。
伴随着兵部、户部的秘密转运,朝廷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十王府势力射出了第一支箭。
林佩没有出城送行,只站在文辉阁二楼凭栏远眺。
远方的层峦叠翠中升腾着看不见的硝烟。
他执子在手,静等对手回招。
*
四月,一封封章奏劾从广南传回直隶,搅动了清明时节的朦胧烟雨。
——“林相,十王府参广南布政使李良夜告状不受理、决罚不如法,经三司审查,涉及十余起乡绅告民欠债不还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在,却拖延两年未审,确系失职,当押送入京论罪。”
尧恩来到文辉阁,把刑部调查结果交到林佩手中。
林佩的书案上摆着十王府之首惠阳王朱襄送来的原件。
笔迹神气飘逸,字字无声,字字露锋芒。
一省之布政使总揽地方行政之权,宣政才刚刚开始,许多具体事项都要通过布政使执行,正值此时,布政使本人却身陷泥沼之中,其影响之恶劣不言而喻。
京中风声四起,宫里宫外均派人来试探宣政是否还要进行。
林佩关了屋门,把纷乱嘈杂挡在外面,只见尧恩。
“虽说俱已查实,但下官认为这件事仍有蹊跷。”尧恩分析道,“他们的动作太快了,人证物证全是按照审案所需而精心准备,我们问什么,他们就有什么,倒像是一种示威。”
林佩又阅过一遍,说道:“先按律把李良夜押回京城,听候发落。”
尧恩道:“是。”
又十日,李良夜坐在囚车之中,以戴罪之身抵达京城。
*
后湖细雨绵绵,楼阁沐在雾气中。
林佩来到诏狱。
尧恩请无关人等离场,打开牢门。
阴潮气味迎面而来。
牢房中坐着一个白衣人。
这人的胡子已经长得和鬓发连成片,但看那张骨相,难掩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他靠在稻草堆上,口中哼着小曲,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林佩放下伞,一时百感交集。
这人就是李良夜,是三年前他为收复广南之政而建议吴晏舟埋下的一枚暗子。
第9章 广南宣政(中)
“泊桥。”林佩坐下,“你受委屈了。”
小曲戛然而止。
“知言。”李良夜转过头,释然笑道,“现在该称呼你为林相了。”
林佩点头致意:“你且在此忍耐一段时间,等广南宣政功成,我会拿出乌金牒,还你清白。”
李良夜开朗道:“狱中这几日虽然条件艰苦,却是我这三年来感到最踏实的日子,每日我要做的只有吃饭和睡觉,终于不必再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
林佩也笑了笑:“别想得那么美,你先把差交了,再睡觉。”
地方官员身处险境或受到胁迫时,可以选择向刑部递交乌金牒以自保,从此拥有卧底的身份,可参与铲除奸党、逆党、叛党等重大案情,但代价就是收入归公,任职年份不计入吏部考功。
狱吏摆上纸和笔。
李良夜卷起衣袖,挪到桌前:“吴老丞相可还安好?”
林佩道:“恩师已归隐林泉,一切安好。”
李良夜道:“老丞相沉稳持重,前些年的动荡总算是熬过来了,如今你继任相位,朝中局势大体还是稳定的,正可梳理积弊,倒也不必太过束手。”
一边写着,一边对话。
林良夜道:“广南的局面之所以棘手,在于十王府勾结乡绅吞并田地,笼络官员替他们搜刮民间财产,又逐渐把势力扩张至市舶司和海港,控制了南海海运。官员如若不从,就会遇到数不清的麻烦,许多百姓已经不认朝廷,只认十王府为一方父母。”
林佩道:“看来时镜的担心不是多余,如果不斩草除根,只是把朝廷政令在地方宣讲一遍,发钱补贴地方,所有的人力物力都要打水漂。”
李良夜道:“所以这一次,朝廷是真要……”
林佩点了点头:“削藩。”
李良夜握起拳头,有力地敲了一下墙壁:“听你说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林佩道:“我坐在高阁之上,对地方局势看不真切,幸好有你做我的眼睛。”
不知不觉之间,白纸已写满密密麻麻的字。
李良夜和盘托出,原来十王府内部也分两股势力,一股以朱襄为首,另一股以其胞弟朱顺为首,两派目前都只是听说了那上百万两用于宣政的银两,还以为和往年一样是补贴地方所用,甚至威胁地方官员要提前把这笔钱拿出来,给朱襄拿六分,给朱顺拿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