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他侧脸上的血已经干涸, 那是对面主帅的血, 战后,夏时泽细细地剁了他,身上难免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真烦。
  脸上的血变成红棕色,好像是涂在面上的诡异符文,更显得他阴气森森, 状若疯魔。
  岳芝沉默无言,不知道是放任夏时泽这样疯下去,还是让他清醒着痛苦,最后也只是望着夏时泽说了一句,“去洗一下吧,师弟看了会心疼。”
  夏时泽这才如大梦初醒,他松开手,红鱼与尖刀都一齐掉在地上,打了个滚。
  他用袖口擦擦脸,又低头看看自己一手的腥,杀鱼前他的手是干净的,只因为要替哥哥擦脸。
  他不想再弄脏哥哥了……于是张着自己的双手,神色木然地往一旁走,“大哥说得对,我是该洗一洗了,好好洗一洗,哥哥不喜欢我这样。”
  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见哥哥。
  岳芝在原地站了许久,转身离开,走到主帅的营帐前,透过帘子的缝隙,又看了一眼他的师弟。
  不仅隔着帘子,也隔着生死。
  二十余年的相伴,谁知会是如此结局。
  这次他仔细看了,夏时泽不知道搭了个什么架子,支撑起楼双来,外面盖了层软毯,远远看上去,就好像只是歪头坐在榻上。
  容貌未变,只是憔悴了些许。
  一如生前。
  怪不得夏时泽疯了都不肯放手,虽然那只是一个头颅。
  但究竟为何,师弟走后没有一丝腐败的迹象,即使自己之前给他下过护身符咒,效果也不应该这样好……总感觉师弟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理解之外的东西。
  岳芝掀开帘子,走进营帐,他穿过立着的盔甲和刀剑,还有散乱杂物的桌子,走向那垂着帷幔的床榻。
  “大哥,你在这做什么?”身后传来一阵幽幽的低询,来人没有脚步声,不知站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岳芝心脏巨震,浑身一抖,猛地转身,看着眼前瞧不清表情的夏时泽,说了一句,“我来看看师弟。”
  夏时泽走到床榻前,蹲下身来,笑着拢了拢楼双的头发,又转过头去与岳芝说,“哥哥刚与我说了些话,这会儿睡下了,大哥一会儿再来吧。”
  岳芝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点了点头,“好,那我明天再来看他。”
  临出门转身,又见夏时泽在与楼双耳语,耳鬓厮磨,甚是亲密。
  岳芝眼神灰暗,掀帘离去。
  *
  马车在路上轰隆隆走了好多天,一群人骨头架子都快被颠散了。
  楼双被他们倚在角落里,上半身蒙了一层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困了,正蒙头大睡。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让楼双入土为安,但眼瞅着尸体栩栩如生,几个人怎么都下不了那个手。
  “要不……咱们把楼大人送白冉那里吧?”晏越说道。
  入土为安的提议,晏越是第一个反对的,他无意间摸过楼双的手,那实在不像一个死人,皮肤柔软,指节活动自如。
  若是尸身完整,他必定以为楼双尚有一息尚存,救一救还能活过来,即使现在,他心里也有一些奇异的想法。
  他已经在脑子里,把以往听说过的神怪故事全部过了一遍,试图找出一个情况相似的合理解释。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最终落在灰色袖口中露出的苍白手指上,迟疑过后,几人都点了点头。
  去找夏时泽吧。
  好歹让老大完整着下葬,魂魄也能安宁些。
  去往岳州的路上,因为战乱,顶多有沿路打劫的,倒是没被关卡查验。
  大家凑了几块银子,又买了一匹马,开始长徒跋涉。
  一路摸爬滚打,几个人被风呛得好像泥人,尤其是身娇肉贵的杜大人,几乎就躺在马车里,只会喘气了。
  终于到了岳州地界,路上全是逃难的流民往岳州赶,他们夹杂其中,倒不怎么显眼。
  一到城门口,马车就被拦下来,查验的士兵掀开马车帘子,目光狐疑地打量过一车泥猴,最终看到了角落里的楼双。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盖着头?”士兵问道。
  “生病了。”晏越抢先回答。
  士兵有些感到奇怪,他总感觉此人的头顶好像不怎么正常,说不出的奇怪。
  他伸手,准备掀开布巾。
  结果杜文心头一歪,趴在马车边吐了起来。
  士兵往后一跳,神色嫌弃,挥了挥手说,“进去吧,但你们不能入主城,先在外面呆着。”
  马车如蒙大赦,一溜烟儿地进了城。
  到了城内,内卫们跳下车来,随便找了个巡逻的,把腰牌一递,“我们是楼大人手下,要见你们主帅。”
  巡逻的哪知道楼大人是哪个,翻了翻眼说,“我们主帅日理万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不管你是谁的人都没门。”
  几人气得跺脚,可恶,不在京城,内卫的名头都不好使了。
  岳芝在城里实在呆不下去,准备出门散心,顺便发些药材,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略为有些熟悉的身影,一脸无措地蹲在辆马车前面,捡了根木棍在那儿扣地。
  他怎么会在这儿?
  此前还担心会在战场上碰见他……
  岳芝心里疑惑,但想到对方不认识自己,只好上前问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晏越从地上嗖的一声站起来,拍拍衣袍,“先生有礼了,我们有要事想见你们主帅。”
  岳芝看向旁边的几人。
  内卫也注意到了这边,这个人看起来倒是个能管事的,马上走过去,举起令牌,还未说话,就见他神色一敛,“跟我来。”
  几个人总算松了一口气,架着马车往主城走去,路上岳芝与晏越攀谈,“我能知道是何要事吗?”
  晏越看看四周,表情有些为难,但还是小声说,“你知道楼双楼大人吗?”
  岳芝点头。
  晏越表情顿时轻松了许多,“我们去京城城墙上,把他带回来了。”
  岳芝的脚步停了,声音颤抖,“那他现在在哪?”
  晏越侧过身,露出身后的马车。
  *
  营帐内,点了无数烛火,把营帐照得有如白昼,夏时泽低着头,跪在塌前,把楼双的头颅与脖颈对整齐。
  “哥哥,你要是疼就告诉我。”他拂过楼双的面孔,小心翼翼地说道。
  烛光下他的手不停颤抖,手心的汗擦了一边又一边,但手指冰凉僵硬,几乎握不住那根好似千金重的细针。
  他已经找了自己能找到的最细的针,仍害怕楼双会疼。
  “哥哥你不要怕,你看,不疼的。”他拿起针,先穿过了自己的手。
  对自己下手时,夏时泽倒是又快又准,没有丝毫迟疑,好像缝的不是自己的血肉,而是什么没有痛觉的布料。
  “我已经替哥哥试过了,不疼。”他抽出已经染成血红色的针线,继续低声说话,“哥哥要是害怕留疤,我那儿还有上次你送的祛疤膏,我每天都给哥哥涂。”
  “会长好的,不会留疤的。”夏时泽的目光锁在那恐怖的,横断的伤口处,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会好的,会好的……”
  他不停重复这三个字,手指颤抖着,逼近楼双的脖颈。
  他以往最喜欢埋在这里,这里皮肤薄体温高,好似能感受到血液在皮下奔涌,还能隐隐闻到哥哥身上的香味,一抬头还可以吻上哥哥的唇。
  他放下手中的针,轻轻俯身,像以往那样,把自己的侧脸虚虚依偎在楼双的脖颈处。
  他已经很小心了。
  但起身时,夏时泽一个踉跄,不小心撞了楼双一下。
  一声闷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伤到了哥哥!”夏时泽瞳孔紧缩,发出无声的尖叫,他跪在地上不停道歉,伸出双手从地毯上捧起楼双来。
  “哥哥摔疼了吗?我给哥哥吹吹。”毫无意识的眼泪从夏时泽眼角滑落。
  他将楼双稳稳放回塌上,转身又拿起针线。
  “哥哥忍一下。”夏时泽嘴角费力上扬,扯出难看的微笑。
  很快他又可以一如既往地抱着哥哥了。
  他们可以一起睡觉,一起骑马,然后一起回家。
  坐在小院子的葡萄架底下,烤肉吃。
  夏时泽闭上眼,但挡不住眼泪不停流。
  片刻后,他放下针线,起身褪去外衣,动作轻柔地爬上床,将自己塞到楼双怀里。
  真好,我与哥哥,又可以抱在一起了。
  第65章
  昏暗的帐内只有床前点了盏灯, 营帐的主人少见地焚了香,袅袅烟气沉静而上,烛火偶尔噼啪一响, 除此之外, 仅有一人的呼吸声, 一切静谧如常, 芬芳馥郁。
  清透的白纱帐像月光一样,笼罩着雕花的榻, 夜风间或吹来, 掀开纱帐的一角,露出一张精致的苍白面孔来。
  榻上之人漆黑的长发倾泻在床榻上, 便显得黑逾黑,白逾白,丝质软被轻轻搭在他并无起伏的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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