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交淺言深

  两人还是在浴室和好了,姜宝韞结束了短暂的单方面冷战,靠着裴应随便他对自己上下其手。
  天空翻出鱼肚白时,裴应沉沉睡去,身体倦怠已极的姜宝韞精神倒是愈发清醒,抱着他的手臂回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暑假。
  姜宝旬天天往外跑,父母有工作也不在家,裴应每天来家里找二哥廝混——说是玩,其实她觉得裴应太嗜睡了,经常在自家断断续续睡上四五个小时,根本不是个好玩伴。
  但姜宝年无所谓,而且裴应醒着的时候比两个哥哥性格都可爱得多,所以她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姜宝年不知道从哪神神秘秘弄回了一本《自X指南》,里头写满各种五花八门的死法,她知道他压根不会做,纯粹是好奇心使然,因为姜宝年既怕痛又颇为傲慢,觉得自己要造福全人类所以不能死。
  某天午餐餐桌上姜宝年掏出了书,打算朗读麵包机的五种致命使用方式给她听,姜宝韞边听边翻白眼,但是又忍不住好奇心凑过去问。
  裴应吃的不多,早就趴在桌上满脸慵懒,把两人聊天当摇篮曲听。
  她不记得具体聊了什么,但是少年裴应插了一句话。
  「半个世纪前有些安眠药能吃死人的……真斯文。」
  姜宝韞觉得他的语气也很斯文,但表情不像开玩笑。
  她盯着裴应看,姜宝年拿起手机在查五十年前的安眠药成分和结构,裴应露出一个朦胧遥远的微笑——她甚至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笑——然后安稳闔上了眼睛。
  姜宝韞怀疑他其实打算对桌上的胡椒盐罐子眨眼,只是中途睏得睡着了。裴应知道它不害怕所以想看戏,也许是这样。
  **
  之后某日,姜宝旬迫于父母淫威带着弟弟妹妹和编外弟弟裴应去游乐园培养感情,只玩半天就把钱和车票扔给里头最能干的裴应,让他领着自家没用的两个小废物,务必在晚上找到回家的路,接着很乾脆地消失了。
  姜宝年一直在旋转木马和咖啡杯两个设施之间徘徊,一看见其他设施就吓得脸色发青,姜宝韞不高兴地说想去别的地方晃晃,裴应犹豫再叁,给姜宝年买了四五种他想吃的垃圾零食保证他乖乖坐在咖啡杯上不乱跑,然后带着她去。
  他们去坐了海盗船,然后是自由落体。裴应很淡定,姜宝韞也十分冷静地享受肾上腺素。
  他们从自由落体设施下来时,裴应叫住了旁边的工作人员,轻声和他耳语几句,工作人员脸色发白,很快就聚集了几个技术人员,围着裴应刚刚坐着的椅子细细碎碎讨论着。
  工作人员抓住了裴应一个劲道歉,小心翼翼的探问着,裴应倒是把自己的不利条件摆得很明白:17岁、自己出门、父母不管事。然后马上说还有弟弟妹妹要顾,在姜宝韞还迷迷糊糊的时候拉着她走了。
  「刚刚那是……你的坐椅防护设备失灵吗?」姜宝韞好半晌才把方才接收到的讯息拼凑完整,后知后觉的问他。
  裴应点点头,随口安抚她两句。
  「他们应该要再更负责点才对。」姜宝韞隐约觉得不对劲,拿起手机想帮着处理。「我叫姜宝旬回来,不然打电话给爸或妈,怎么可以因为未成年就这样敷衍了事……应该说,你刚刚也不要这么老实啊……」
  「妹妹!」裴应倒是少见的急了。「别让他们知道,等等也别跟姜宝年说……你看我现在不是人也好好的吗,真的没事的。」
  「……到底怎么回事。」姜宝韞瞥他两眼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你要告诉我发生什么事,解释清楚我就不跟他们说。」
  「防护设备是短路了。」裴应犹豫一阵还是开口,有些语焉不详。「我知道……因为看过类似的资料,它型号很像所以我好奇……侧边伸手进去有电线,我把电线掏出来,外皮已经剥落了……在接近地面的时候它短路了。」
  「你故意的?」
  「不小心的。」裴应答的很快。「我是……在犹豫,然后它就弹开了。」
  「好吧。」姜宝韞盯着旁边卖卡通气球的红鼻子小丑,惨白脸庞和凝固的血红笑容十分骇人。「我可以不说,但是还想知道……为什么是自由落体?」
  「嗯?」
  「你知道吧……每种方式都有自己的隐喻和期待。你之前说安眠药,我感觉你会要那种从容不迫的方法。」她停在长椅边坐下了,裴应也跟着坐在身边。「所以为什么今天忽然对这种充满热情又义无反顾的死法感兴趣了呢?」
  「我很生气。」
  近傍晚的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神情无比寧静,所以她也只是点点头,裴应自己又继续说了下去。
  「爸好几个月没回来,前天晚上我看到他了,喝得很醉就睡在玄关……我进门的时候吵醒他,他抓住我说对不起……然后我进了房间,早上起床他已经走了。」
  姜宝韞仔细想了想这个场景里哪里惹人生气了,接着脱口而出。「他说对不起吗?」
  「对。」裴应一直直视着前面。「他说对不起,所以我很生气。」
  姜宝韞伸出手指举到眼前,用细细指尖遮住了小丑可怖的微笑。她很明白自己实在疏于人际关係,大概没有能力熄灭任何人的怒火或怨愤。
  「毕竟你不让我跟其他人说……我能做什么吗?」出于道德义务,姜宝韞还是侧过脸问了句。
  「没事,我能解决。」裴应大概觉得自己太冷淡,还是安慰了她。「我……谢谢你听我说,很抱歉……抱歉吓到你。」
  「我没吓到。」姜宝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拿刚刚一直盯着的气球转移话题。「我想要卡通气球,就……紫色那个吧,小鹿剥皮什么的?」
  「小鹿斑比……不要再乱学旬哥了。」裴应有点无奈地笑了,迅速站起身。「我帮你买。」
  「等等,也给我100元,我没带钱。」
  裴应有些疑惑,但还是往背包里掏皮夹。
  「你喜欢哪个气球?」姜宝韞问他。
  「都没什么感觉。」裴应瞟一眼很快回答。
  「那我买哪个你就拿哪个。」
  裴应掏出百元钞票的手停在半空中,愣住了。
  「你去帮我买紫色那个,然后换我去买随便哪个……反正你都没兴趣,但是我要送你,然后赶快回去找姜宝年,不然我们等等就会听到游客中心广播说要找大龄走失儿童了。」姜宝韞不想和他僵持。
  裴应收到了明确指令也没拒绝,把钱交给她,两人轮流买完东西又回去找姜宝年了。
  **
  姜宝韞真的替他瞒下来了,后来也不跟裴应提这回事,权当忘记。后来想起这回事她有种微妙的感受,介于追悔莫及和万分庆幸之间,按她的思路来说,这两种感受应该能互相抵销才对。
  也因此,如果问她对那个白皙乾净近乎透明的少年裴应有什么看法——特别是针对他是否能够活下去有什么看法——姜宝韞会说,数据平均值是中立,但是方差比较大。
  那几个月她暗暗怂恿父母买了很多食物,裴应来家里就每次塞一点给他。裴应表现得有些靦腆,有时候也带水果或甜食给她,姜宝韞没问过是哪里来的,总之他要送收下就是了。
  她稍微试探了下姜宝年知不知情,发现二哥根本什么都知道。
  他不打算阻止裴应,儘管觉得这么一个难得的聪明人想死非常可惜,他还是认为应该尊重个人意志。
  那本《自X指南》是他故意弄回来说给裴应听的,因为里面的方式听起来都又痛又惨又蠢得要命,他觉得裴应不可能喜欢。
  她选了个黄辰吉日,偷偷把姜宝年的《自X指南》藏起来了。看着哥哥满屋子找书,她在书房找到了裴应,承认自己把书藏起来,问他要不要还。
  「还他……他最近问我要不要找第二部,你不还他有可能就再买新的而已。」她坐在地板上支着脸颊想,裴应又继续说。「那本书没什么好担心,写好玩的而已,你不用在意。」
  「……姜宝年是为了让你觉得这很愚蠢对不对?」姜宝韞脱口而出,裴应从椅子上滑下来,盘坐在地板上也学她托腮,从另一个角度斜着看她,她盯着裴应清澈的眼睛继续说。「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怎么觉得蠢,为了别人动摇很蠢。」
  十五岁的姜宝韞有点中二病,那是一段她现在回想起来,会想把自己的傲气拦腰斩断然后切段下酒的青葱岁月。
  「你现在痛苦,是别人造成的,这是真的,我也知道劝你没用……但是人会变啊,人是极其善变的,所以任何别人造成的痛苦,也都是会改变的。」中二少女姜宝韞开始侃侃而谈,「我想过这回事,我觉得如果人要死——也就是你要进入一个不可逆转不可更改的状态,那你必须要确定自己是为了宏伟而恆久不变的东西而死,它可以是荒谬、可以是自由,绝对不能是因为某个具体的人爱或不爱了,因为这个人随时会变……不能为了谁而付出生命,要为了某些更比他人更好更坚固的东西才行。」
  「所以说?」裴应歪着头似乎不大信服,好看的脸上扯着近乎挑衅的笑容。
  「所以说,我觉得死亡本身其实没有问题,问题是不同方法暗示了什么样的原因。」姜宝韞本能地知道他似乎生气了。「看看你选的方式——五十年前的过量安眠药,这很像你,很安静的永恆睡眠,这就没问题,因为是选择了自己啊。但是为了别人选择坠落然后炸成一朵血花什么的……太热情了,根本就不是这样。」
  裴应想了一阵,居然冒出句冷笑话。「自由落体也有自由啊。」
  「虽然说为自由而死,但不是真的把自由两个字放进死因里好不好。」姜宝韞无情吐槽。「而且那是我的理由,你不要抄我的。」
  「……但是妹妹,现在的安眠药很安全。」裴应又迟疑半晌只回了一句。
  「反正你挺厉害,造个时光机回去……」
  姜宝韞来不及说完,在厨房砧板下翻到书的姜宝年气冲冲跑进来兴师问罪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姜宝韞发现她和裴应有时就是这样,会从轻松打趣忽然进入似乎不该谈的禁忌话题,然后很快戛然而止,下次又一如往常——说是谈心,其实只是哥哥的朋友而已。
  这就是交浅言深。
  交浅言深的关係大多不会有好结果,因为人们总是在发展出足够的耐心之前发现太糟的真相。经常吓到人的姜宝韞对这件事深有体会,她不信赖普通人类的耐受能力,也对自己能展示或看见的真相无能为力。
  但裴应不介意。姜宝韞想不明白他是太有度量,还是单纯对自己的本性视而不见。身为朋友的妹妹和哥哥的朋友,两人没什么好多说,但确实无所不谈。她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继续和裴应维持这种互动,然后过了好些年,没有人多说什么。
  **
  两人的新婚夜里,闹过整个夜晚之后,裴应寂然不动,深深陷入沉静睡眠。
  姜宝韞想着以前的事睡不着,许久之后滑下床去拉开了落地窗窗帘,清晨微弱阳光照在裴应那半边的床上,一条玉白色的臂膀隐约透着光。
  只披一条毛毯有点冷,姜宝韞爬回去鑽进被子里,不小心弄出了太大的动静。
  裴应迷迷濛濛睁开眼,她赶紧搂住他轻声安抚。
  「没事……我拉窗帘而已,你继续睡。」
  「妹妹……」裴应半梦半醒,声音沙哑。
  「怎么了?」姜宝韞对他格外心软。
  「抱抱。」
  「我不是抱着你了吗?」
  「嗯……对。」裴应伸手把她圈回怀里,安然闭上眼。
  姜小姐觉得自己有必要从头开始理解伴侣的定义了,但是睡相文静的大美人还抱着她,她不想爬起来找资料扰了他好眠。也因此,阳光逐渐温暖,她终于在裴应怀里睡去之前,姜小姐还没能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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